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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一丛酸枣树里的人事与神事

(2023-05-30 01: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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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

古史

巫术

分类: 说文释草

“棘”是一丛酸枣树

现在的很多通名,在古代本来是专名:江是长江,河是黄河,书是《尚书》,诗是《诗经》,禾是谷子……棘,今人世界里,乱七八糟带刺的灌木都是荆棘,古人世界里,荆是牡荆,棘是酸枣。

棘和荆没什么关系,和枣才是亲兄弟。所以,古人释棘,总是和枣放在一起说。李时珍虽是医家,但文字学也不错。《本草纲目》解说棘与枣的名与字,说得通俗易懂清楚明白:“独生而高者为枣,列生而低者为棘,故重朿为枣,并朿为棘”。如果今人看不明白,那是因为汉字简化的缘故:枣,古字写作棗。李时珍的意思是,枣树高,所以,把两个“朿”重叠,棘树低矮且丛生,所以,并列两个“朿”。汉字真是形象,棗与棘,一高一矮两棵树,一高一矮两个字。当然,不能厚古薄今,简化的“枣”虽然没有原来的“棗”高,但“朿”下两个点,倒是可以看做树上的枣子。

酸枣也是枣。《诗经》有首《园有桃》,第一节说“园有桃,其实之肴”,第二节说的就是“园有棘,其实之食”。中国人最早的园子里,栽着桃树,也栽着酸枣树。古今演变,桃实,依然为人所爱;棘实,几乎不为人所识了。但在古史上,酸枣曾经和桃子一样,都是古人的佳肴美食。直到唐代,陈藏器还在《本草拾遗》里说,街市上有人卖“棘实”——也就是酸枣。

少年时候,我在北方燕山脚下一所师范学校读书。周末,常和同学到山里去摘酸枣。《园有桃》是一首悲伤的诗,诗里的人“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在山里摘酸枣的少年们是快乐的,也唱着快乐的歌:“小酸枣,滴溜溜的圆,红彤彤地挂满山崖边”。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评剧《金沙江畔》里有名的唱段,演唱者者是艺术家小白玉霜。《金沙江畔》是1959年建国十周年的献礼剧目,二十多年后,居然被一群少年当成流行歌曲哼唱,也算是那个时代的艺术和艺术家创造的传奇了。

枣和酸枣都是枣,但古人造字时,说的是枣树和棘树上的刺。棘与枣两个字都从“朿”,唐人徐锴《说文系传》说得清楚,“朿”是个象形字:“朿,从木形,左右像刺生之形”。也就是说,“朿”本来“画”的是一颗长刺的树。后来,“朿”写作了“刺”,就只能看见“刀”,看不见树上生刺了。但枣树棘树上的刺还在。鲁迅先生有名文《秋夜》,文中有名句:“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两棵树,在秋夜“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这是典型的鲁迅语言,坚硬得像铁:语言像铁,树也像铁,像铁刺。估计先生是想到了枣树的“刺”,才会写出一棵树“刺”着夜空的奇崛之相吧。

棘是酸枣树,树上有刺。枣与刺,若让人今人选,应该会是爱枣,少有人会喜欢刺。但棘在文化史上留下的印迹,少“酸枣”,更多的是“棘刺”。棘有刺,有人厌,有人喜。厌与喜,都各有理由。走进人世间的一丛树,也不会清净,难免是是非非。

 

骚人与诸子的棘是恶木

讲中国草木,要从诗骚与诸子百家说起。汉人王逸总结屈子的文学世界,说“《离骚》之文”“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应该说,不仅《离骚》,屈原之后的骚人也都是这样的写法,这样的咏叹:香草与嘉木枯萎,贤人不容于世;臭草同恶木疯长,小人横行。《离骚》里没有写到棘,《楚辞》里其它篇章里有棘。棘,不臭,但因为丛生有刺,在《楚辞》里名列“臭物”,是恶木。东方朔《七谏》云:“行明白而日黑兮,荆棘聚而成林”;刘向《九叹》“叹”道:“折芳枝与琼华兮,树枳棘与薪柴”、“甘棠枯于丰草兮,藜棘树於中庭”。芳枝、琼华、甘棠是象征忠贞的香草,折了,枯了;而棘,与牡荆、枳树,灰藜为伍,这些不成材的、多刺的,只能当柴烧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生长。王逸注释说:“棘,多刺,以喻谗贼”。

楚辞抒情,诸子论道,王道也好,人道也好,把“道”讲清楚,最常见的方法,也是比喻。先秦诸子,和诗人一样,也常用“香草恶木”之喻来讲道理。《韩非子》有云:“树柤梨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柤,同楂,也就是山楂树。以栽树讲育人之道,也难怪汉语里育人被叫做树人了。只是可怜了棘树,灰头土脸站在柤梨橘柚等佳果嘉木旁边,因为有刺,酸枣的果实被完全忽视,成了君子厌弃的树。

《孟子》讲大小贵贱取舍之道,同样拉来两组树做对比:“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场师,宋人孙奭注释说,就是“掌国之场圃”的人,负责在场圃“树之果蓏珍果之物”。蓏,读若裸,古人说“在木曰果,在草曰蓏”,树上结的是果,草本植物结果为蓏。孟子骂场师贱,人贱是因为树贱,是因为他舍梧槚取樲棘,不栽嘉木栽恶木。梧是梧桐,槚,也名椅、榎、楸,今名楸树。梧桐与楸树是大树,好树;而樲棘,树小,还有刺,让人生厌。在韩非子那里,棘比不过好的果树;孟子眼里,棘树难以和大树相比,棘树被说得也真是有点无地自容。韩非子说“君子慎所树”,说得还算比较客气,按孟子厌恶棘树的语气,应该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君子“耻”所树了。

樲,读若贰,《尔雅》释为“酸枣”。樲是酸枣,棘也是酸枣,“樲棘”岂不是重复了吗?所以,一直有人怀疑孟子的“樲棘”之说有误。清人阮元《孟子注疏校勘记》说,“樲棘,古书皆作樲枣”。“樲枣”确实不重复了,可还是不对:“枣”是甜枣,并非恶木,所以,“樲枣”并不符合孟子的意思。怀疑“樲棘”之说的人不明白,樲与棘皆是酸枣,但却是两种不同的酸枣。《神农本草经》同时收录“酸枣”和“棘”,可知两者并非一物,以后的本草学家也多有辨析。唐人苏恭主持编纂国家药典的《唐本草》说,《神农本草经》中的酸枣即是樲枣,是“大枣中味酸者”。而且,樲不但枣大,树也大。另一位唐代本草学家陈藏器著《本草拾遗》,书中曾引嵩阳子的记录。嵩阳子说他家乡有一棵大酸枣树:“树高数丈,径围一二尺”。樲大棘小,二者有别,苏恭与陈藏器都说“今医以棘实为酸枣,大误矣”。虽然“大误”,但也是事出有因:大酸枣和大酸枣树在唐代应该已不多见,成了一棵“失传”的树,只留下棘,背着个被人嘲讽厌恶的恶名。

 

《诗经》里的棘自然生长

《诗经》里写棘的诗颇多:“交交黄鸟,止于棘”(《秦风·黄鸟》)、“鳲鸠在桑,其子在棘”(《曹风·鳲鸠》)、“肃肃鸨翼,集于苞棘”(《唐风·鸨羽》)、“营营青蝇,止于棘”(《小雅·青蝇》)……如果不管诗里的人事,单看这些起兴,已是清新活泼的诗句,有声有色。“交交黄鸟”,和“关关雎鸠”一样,都是小鸟好听的叫声,虽然鸟鸣和人言一样,也有古今:古人听见交交、关关,今人听见唧唧、呱呱,也没什么关系。唧唧鸣叫的黄鸟,落在棘树丛。现在的孩子离自然太远,有少年问我:棘树多刺,小鸟怎么能落在上面?我说,你去青藏高原看看,牛羊还在悠闲地吃着骆驼刺呢。那种高原植物的刺,比棘尖利得多。不用说青藏高原,我们小时候挖的野菜中,有一种叫刺儿菜,叶子上都是刺,可它是猪的美食。江南有枸骨树,叶子上都是刺,可有朋友告诉我,他们小时候,摘枸骨叶喂兔子。

鳲鸠是布谷,大布谷在桑树上栖息,小布谷在棘树丛嬉戏,应该会有“布—谷——布—谷——”春之声,尤其是幼鸟稚嫩的鸣声,更为清新动听。除了鸟鸣,还有鸟翅扇动的声音,是“肃肃鸨翼”。肃肃,大概是和今天说的窸窸窣窣差不多的声音吧。我露台的木香丛中,有两只斑鸠筑巢。斑鸠是大鸟,它们起飞的声音不是轻轻的窸窸窣窣,而是有重量感的扑棱棱,翅声是鸟鸣之外的另一种天籁。虽然,鸨在以后的文化中,得了善淫的恶名,人中也因此有了“老鸨子”,但诗经时代的人们不懂淫乱,他们看见一群鸨鸟落在棘树丛,翅膀扇动,扰动树叶,“肃肃”有声。

灌木丛中,有鸟,也有苍蝇,嗡嗡飞着,落到棘树丛:“营营青蝇,止于棘”。我们受了科学的洗礼,厌恶苍蝇。周作人写苍蝇时,提到这句诗经,说古诗与传说中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绝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这是对的,“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也似乎没有什么反感”,尤其是诗经时代。《诗经》里的苍蝇如此,棘也如此,看不出初民对它有什么恶感。能看出的,是初民眼里,清新活泼的自然小景。

骚人和诸子视棘为恶木,所以,总是与荆、枳等不材之木以及只堪做薪柴的茅、蒿为伍,而《诗经》里的棘有另一群伙伴:“园有棘”的上一节是“园有桃”,棘实小酸枣是酸果,和桃子一样,为人所爱;“交交黄鸟,止于棘”的下一节是“交交黄鸟,止于桑”。黄鸟落在棘树丛,也落在桑树丛,棘与桑,也并无高低贵贱;“鳲鸠在桑,其子在棘”,唱下去,乃是“其子在梅”“其子在榛”,小布谷鸟喜欢棘树丛,也喜欢梅子树、榛子树,树上都有它们爱吃的果吧;翅膀肃肃有声的鸨鸟群,“集于苞棘”,也“集于苞栩”“集于苞桑”。苞是灌木丛,苞栩是柞树丛,苞桑是桑树丛;“营营青蝇,止于棘”也“止于桑”……

《诗经》时代,棘和桃树、桑树、梅树、柞树、榛树……一样,还没有成为文化符号,也没什么是非善恶和象征意义之类。或者说,《诗经》成为经典以后,它才随之成了中国文化的源头,一草一木都被总结出文化意味,但那是后人的事。对于唱诗的初民来讲,棘,还只是大地上的一丛树,自然生长。初民,像一个刚睁开眼看世界的孩子,看见什么都新鲜。棘,那丛小树被唱进诗里,它就在诗里生长,和在大地上一样,自然,新鲜。《小雅·湛露》里唱的是:“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露是露珠儿,杞是枸杞。今人眼中,枸杞和棘或者酸枣没啥联系。古人不管今人怎么想,在他们的世界里,杞与棘,长相相似,都是矮树丛,都结小红果,名字读音也一样——杞,也叫檵,它们像是亲兄弟。现在,杞树丛棘树丛上,“湛湛露斯”,满是亮晶晶的、清澈的,露珠。

 

“墓门有棘”与“繁鸟萃棘”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也是《诗经》里的诗。墓道门边长了棘树丛,应该用斧子砍掉它。虽说砍掉,但也看不出是因为仇恨而咬牙切齿。棘树只是棘树,长在那里。只当做祭拜的人扫墓,清理杂草灌木而已,并非含沙射影,或者比喻象征,说棘是恶木,这和孔子墓前的棘不一样。三国时期的《皇览》有载孔子墓事,说“弟子各以四方奇木来植,故多诸异树,不生荆棘刺草”。“不生”二字,也算得上春秋笔法,让“荆棘刺草”成了恶木臭草,以此昭显圣人传奇。

而《陈风·墓门》,朱子《诗集传》也只是注说:“墓门,凶僻之地,多生荆棘”。墓门凶僻,和棘之善恶没什么关系。更何况,墓门边也不仅有棘。“墓门有棘”的下一节是“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墓门边还有梅。当然,《诗经》里的梅也并非“四君子”之一的梅花树,而是梅子树——和棘一样,都是果树。梅子树,是《诗经》时代的初民爱的树,因为梅子酸,古人爱酸果,可调味。墓门边的棘呢?要砍掉,当然是不爱,但也还没有上升到文化伦理层面的厌。而且,棘也结果,也是酸果。

《墓门》在《诗经》中不是了不得的好诗,但在流传中也生出了故事。故事的起点是屈原,《离骚》里没有棘,但《天问》中有棘:“昏为循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繁鸟萃棘,从字面上理解倒不难,就是很多鸟落在棘树丛。最早注《楚辞》的王逸把这句诗和《墓门》联系了起来,说这几句诗指的是晋国解居父事,说解居父到吴国去做官,“昏为循迹”,也就是黄昏赶路。经过陈国一墓门时,看见一位背着孩子的女人,想和她“肆其情欲”。女人就引用《墓门》这首诗讽刺他,说:“墓门有棘,有鸮萃止”。女人的意思是说,墓门这里虽然没有人,但有棘,棘上有猫头鹰落在那里,它在看着呢,难道你就不惭愧吗?王逸所讲与《陌上桑》是同一类型的故事,宋人洪兴祖补注《楚辞》时,援引《列女传》,还是解居父事,不过故事更为细致,而且墓门女也真的变成了陈国采桑女。只不过,《陌上桑》里的罗敷讲的是自己的夫婿文武双全,吓退了想调戏自己的男人,而墓门女用的是《诗经》,和《诗经》里的一丛棘树,树丛上的一群鸟。

王逸的墓门女也好,《陌上桑》罗敷的故事也好,都清楚简单,而屈原的棘树和树丛上的鸟则扑朔迷离。屈原迷惑,于是问天,几千年后的人,已迷惑于屈原所问,连字义也搞不清楚了。就拿“负子肆情”来说,负子,有解释成背着孩子的;有解释成背着席子的;有依据《白虎通》解释为生病的,说古时天子生病称不预、诸侯生病称负子或负兹,士人生病称负薪;还有说“负”同“妇”的,这样解释的话,“妇子”就成了男男女女。各种解释,不一而足。“肆情”还好,大多认为乃男女之事,但事件中男主人公是谁,又是莫衷一是,有说是周襄王弟弟甘昭公的,有说是殷商先祖王亥或者王恒的,又有说是王亥或者王恒之子上甲微的,甚至认为,“昏为循迹”的“昏”即上甲微的别名……不管怎么说,主要情节倒是有点相似,是原始又现代的性欲、凶杀、复仇。而这样的历史与故事和“繁鸟萃棘”之间是什么联系呢?屈原不明白,后人也很难弄清了。甚至,《诗经》里“交交黄鸟,止于棘”、“肃肃鸨翼,集于苞棘”之类,后世称之为兴的诗句,今天的我们只看见自然小景,而于初民那里,也许有着某种神秘的信仰,他们相信这些自然之事和人间之事有着某种联系,是上天显示的某种预兆,是“天人之际”……

清代学者丁晏《楚辞天问笺》解说“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说繁鸟即玄鸟,即,屈原这段问的是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商人祖先契的事。还说,棘乃是用棘枝做的箭:“棘,棘矢也。矢用棘者,以祓不祥,犹子生用桑弧蓬矢也”。丁晏的解诗不足信,但他关于棘的解说倒是引人深思。桑弧蓬矢,是用桑木做弓,用蓬草草茎做箭,见于《礼记》:“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棘矢,《左传》有“桃弧棘矢”的说法,魏晋时期杜预注释说“桃弧棘矢,以御不祥”。为什么生了男孩,要用桑木弓和蓬草箭射天射地射四方呢?桃弧棘矢,为什么又能祓除不祥呢?初民在草木中看见神秘的力量,今人看不到了。

古人世界,有神有鬼,所以,生活中少不了降神和驱鬼,降神求吉祥,驱鬼“御不祥”。降神和驱鬼都少不了草木,因为古人在草木之中看见了神秘的力量,这是古人的草木信仰,信仰,是精神,也是生活。睡虎地秦简是战国到秦始皇时期的文字,文字中有鬼,有草有木。杜预释“桃弧棘矢”,还只是抽象地说“以御不祥”。秦简所记则要详细生动得多:“人无故被鬼攻之不已,是刺鬼。以桃为弓,牡棘为矢,羽之鸡羽,见而射之,则已矣”。“刺”古文同“厉”,刺鬼也就是厉鬼;牡棘,牡,《说文》云“畜父也”,也就是雄性动物,后来,不开花结子的草木也称之为牡。《汉书·郊祀志》说“牡荆,荆之无子者”,那么,牡棘即是不开花结果的棘。人遭厉鬼攻击,可以用桃木弓,牡棘箭,箭上绑鸡毛,去射厉鬼,厉鬼就不敢再害人了。

桃木驱鬼,至今还在民间流传,而在文明史的源头上,和桃木一起驱鬼的,是棘。甚至,棘比桃木更为常见。秦简中记录多种鬼:哀鬼、暴鬼、不辜鬼……不管驱赶哪种鬼,可以不用桃,但都会用到棘:棘矢、棘剑、棘刀、棘棒,不一而足。更早的甲骨文世界中,用棘驱鬼更为简单。甲骨卜辞中多次记载:“有梦,王秉棘”。噩梦可怕,古人相信乃是有鬼侵入魂魄,商王做了噩梦,就“秉棘”——手持棘枝,驱赶恶鬼。甲骨文,还是初民最早用文字记录世界,言辞简单,但“秉棘”二字,也真是形象,握在手里的棘,像是上古世界的火炬。

棘,也不仅驱鬼,还能镇鬼。二十四史记载的政治,宫廷内外,多杀戮:杀死敌手,杀死嫉妒之人,杀死厌恶之人……非我族类,即施以各种残暴杀法。杀死了以后呢?“支解以棘埋之”,把人肢解,还要和棘一起埋掉;“丛棘并一坎而埋之”,把人杀了埋了,坟墓四周还要栽上棘树丛——以棘树镇压死鬼,让其永世不得超生。说到这里,想起《诗经》里的“墓门有棘”,也许并非简单的墓道生了棘树,而是有着古史的秘密。或者说,“墓门有棘”,和《诗经》里很多“兴词”一样,都是神秘古史的遗留。

 

棘心与棘薪

《诗经》写棘的诗中,《凯风》最为有名,大概因为它是深情唱给母亲的歌吧,思乡和念母是中国诗歌永恒的主题。《凯风》第一节唱的是:“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汉乐府中有首《长歌行》,就是脱胎于这首诗:“远游使心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鸣相追,咬咬弄好音。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凯风》中也是有鸣唱的黄鸟的:“睍睆黄鸟,载好其音”。《诗经》里的黄鸟和鸟鸣都飞进了乐府,可惜唱乐府的人没有唱到“棘心”。人有了诗,树就有了心,棘心是一个多美好的词啊。而且,《诗经》之后,棘心就是孩子对母亲的心。现代作家苏雪林还写过一部名为《棘心》的小说,书前题写了《凯风》这句诗:“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古诗之后是作者的一句话:“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哀慕,写成这本书,纪念我最爱的母亲。” 作者是洋气的留学生,但题辞还是《诗经》里古老的中国心情。小说写于1928年,距《诗经》已有三千年。

训诂学家们不管诗心,一味要搞清棘心为何物。大致说来,有四种说法。第一,唐人孔颖达疏《毛诗》,说是“棘木之心”,也就是树心,树心也就是树皮下木之中心;第二,清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对孔颖达说法不以为然,说“枣棘初生皆先见尖刺,尖刺即心,心即纤小之意,故难长养。《正义》以为‘棘木之心’,失之”。马瑞辰的说法倒是有医家支持,自《神农本草经》始,棘刺就入药,华佗弟子李当之也曾说过棘心即棘刺;第三,近人林义光是文字学家,所以著《诗经通解》当然会咬文嚼字。《尔雅》释“朴簌”为“心”,而“心”,汉人刘熙《释名》释为“纤”。《诗经·野有死麕》中有诗句“林有朴樕”,朴簌是小树,我们是知道的,但想不到,“心”在古人那里也是小树。林义光据此得出结论,说“朴簌与心皆小木之名”,所以棘心即是“棘之小者”,也就是小棘树;第四,今人李辰冬《诗经通释》也认为棘心乃是小,但小的不是树,而是棘树初生的嫩芽。诸家皆从“小”认识“棘心”,是文字训诂,也是对《凯风》之诗的理解:棘心比喻的是母亲辛苦抚养的小孩。

棘心是什么,解诗的人有分歧,但棘有心,心有色,没有争议。魏晋时期的赵整有一首小诗:“北园有一树,布叶垂重阴。外虽饶棘刺,内实有赤心”。诗里的树,枝叶繁茂,浓荫匝地,应该不是小酸枣树,而是大枣树。但外有刺,内心赤,却是古人世界里棘树的文化特征。《陈留耆旧传》记汉人魏尚故事,说魏尚身陷囹圄,看见鸟雀落在棘树上,感叹道:“棘树,中心赤,外有刺,就像我啊!我说话有刺,但赤心至诚啊!”

《楚辞》的文学世界里,棘树为恶木,但在上古历史中,棘树也曾实实在在地做过圣木。不说祓除不详的桃弧棘矢,棘树在朝廷也曾显示过自己的威仪。上古朝廷分内朝和外朝,《国语》有记:“天子及诸侯合民事于外朝,合神事于内朝”。处理民事的外朝要栽树,栽什么树?又为何栽?按《周礼》记载,外朝“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朝廷栽槐树和棘树,原是标明官员位置。棘树分列左右两侧,官园上朝,除了三公在槐树下,其他公侯伯子男等人皆在棘树下就位,这恐怕和后世对朝廷的想象大为不同吧。那么多树,为什么单单选择棘树呢?汉代大经学家郑玄注曰:“取其赤心而外刺”;宋代学者郑刚中解释得更为清楚:棘心赤,“欲孤卿诸侯忠赤诚实以事上”,外刺呢?“欲其外示威仪,使人无敢犯也”。选择棘树,也是提醒树下臣子,该如何做人做官:对君,要忠赤诚实;对民,要显其威仪。

赤心外刺的九棘代表九卿,是国家大事,“棘心夭夭”是小民家事,《凯风》应该是孩子唱给母亲的挽歌。《诗经》里还有一首《素冠》,诗里也有“棘”:“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诗里那个为父母戴孝的人,悲伤瘦弱,称之为“棘人”。《毛传》解释:“棘,急也”。“急”字下面是心,本意应为某种心情。《说文》释“急”为“褊”,段玉裁注说“褊,衣小也”。衣服小了,今人说瘦,瘦也就是肥度不够,也就是窄。这让我想起老家方言,我们把“难过悲伤”叫做“心窄”。“急”的心情像穿的衣服太小,也就是“心窄”吧。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以为“褊”应该为“”,,和褊一样,读若扁,意为悲伤。不管怎样讲,《素冠》里的“棘人”都是一个悲伤的人。《诗经》之后,棘人是为父或为母居丧的人。

我说《凯风》是唱给母亲的挽歌,因为唱歌的人和《素冠》里的“棘人”一样,也是悲伤的。《毛传》的释“棘”为“急”,望文生义,当不得真。棘人与棘心,古人为何用棘来说悲伤的人与心,应该另有古老的故事。我们不做猜测,接着说《凯风》。“凯风比母,棘心比子之幼时”,是朱子的说法,也是历代解诗者的共识。“凯风自南”,南风长养万物,“吹彼棘心”,“棘心夭夭”,小树成长。小树成长靠南风,孩子成长辛苦的是母亲:“母氏劬劳”。而“凯风自南,吹彼棘薪”,长大的棘非栋梁之才,只能做柴薪,我们这些孩子就像棘树,不成才,对不起母亲。 解诗的人说得平平淡淡,唱诗的人——“棘心”如泣如诉。

这样解诗,也说得通,但终究是后人以后人的世界解说古人世界:后人以薪为不成材的东西,但上古世界,薪未必那么上不了台面。这就像今人面对草木世界,只知采花,而比起采花,古人更爱采草、采菜、甚至采草根、采树皮,当然,还有采薪,而且,“采”的不管是什么,都带着神圣情感,采薪也是一样。《诗经》里有太多薪之诗和采薪之歌:“扬之水,不流束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捆好的柴薪,为什么放进流水呢?歌唱爱情的人,为什么在星空下捆着薪柴呢?原因也简单,在人文时代到来之前,还有个神文时代:《诗经》时代,人的世俗生活里,有神。

在神文时代,人要把最好的东西献给神。而火,曾被人视为珍宝。要不,人为什么念念不完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和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所以,人要把火献给神。而火又存于何处?答案就是薪。《周礼》有记:“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吉礼”就是祭礼,而禋祀、实柴跟槱燎,都是烧柴祭神。“芃芃棫朴,薪之槱之”《诗经·棫朴》唱的就是棫树和朴树生长茂盛,可以采薪点火祭祀。所以,“吹彼棘薪”,棘树长大成薪,不但不是朱子说的“非美材”,相反,能做薪的棘乃是献给神的圣木。

更何况,据《左传》,古有“宁风之棘”。上古之时,风雨也是国家大事:干旱了,祭雨师,求降雨;风大了,祭风师,求“宁风”。宁风,也就是止风。“于社宁风”,殷墟卜辞中,类似这样在社坛举行宁风之祭的记录就颇为多见。《周礼》所记的“槱燎”,祭祀的神中也有“风师”。用什么薪柴槱燎呢?——“宁风之棘”,点燃棘薪,以祭风师,让大风平息。

而凯风,也并非和煦的春风。《淮南子》说“南风曰巨风”,三国时的百科词典《广雅》云:“凯,大也”。所以,凯风即是大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本意应该是大风刮啊刮,吹动着小棘树。“棘心夭夭,母氏劬劳”,那么大的风中,小棘树很难成长啊,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凯风自南,吹彼棘薪”,大风刮啊刮,小棘树长大,可以做“宁风之棘”了,替母亲遮风挡雨了,而母亲……这样,也能说得通吧。

当然,棘,只是赋比兴的“兴”,而“兴”也许只是“神事”的遗留,和“兴”之后的“人事”没什么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

 

“商廷生棘”与易代的荒凉

 

一棵树的过往故事,可以有很多讲法。比如,《诗经》里有人唱“墓门有棘”,“园有棘”,那就可以讲讲,古人世界里棘树会在什么地方生长。在不同地方生长的一棵树,会生长出不同的故事和生活。“已插棘针樊笋径,更铺渔网盖樱桃”(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插棘编篱谨护持,养成寒碧映涟漪”(陆游《东湖新竹》)、“编篱插棘殷勤护,为爱黄华晚节香”(王松《有感》),三位宋代诗人讲述的是中国式的田园故事:世事白云苍狗,我自种草养花,也在春日插棘编篱,有棘篱保护,竹长花开。田园,不仅有陶渊明的菊花,也有棘。

梦里呢?古人会梦见什么植物呢?也会是个好题目和好故事。那就讲个梦中生棘的故事,当然,今人的故事也可能曾是古人世界的正史。做梦的人是周文王夫人太姒,她梦见了商廷生棘,也就是商朝朝廷长出了棘树;而太子发,也就是后来的周武王,在棘树丛中栽了一棵周廷的梓树,而梓树又变成了松、柏、棫、柞四种树。太姒惊醒,把这个梦告诉了文王。上古之人以梦为神示,于是文王找人占卜,占卜结果乃是吉梦。这个梦还有个名字:《程寤》,“程”是太姒做梦的地名,“寤”是梦中惊醒,《程寤》被写进了《周书》,《周书》是正史。

《周书》中的《程寤》早已散佚,以前只在西晋张华的《博物志》和《艺文类聚》等杂书跟类书中见其梗概。二十一世纪,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发现《程寤》全文,引来一众学者解梦。说是解梦,解的其实是梦中六棵树。因为结论已经有了:周武王受命于天,要取代殷商。所以,留给学者们的任务也就是争论六棵树的象征意义。大多数学者认为棘是恶木,象征商朝多小人奸佞,而松柏之类,应该是周朝良臣栋梁。这样解,符合吉梦之说:殷商多奸佞,该亡;周朝多良臣,该兴。但也有学者反对,因为清华简《程寤》中还有文王对武王的一段谆谆教导:发呀!你要好好听听这个吉梦,但是要完成灭商之大任,还要“朋棘俦梓……”“朋棘俦梓”,就是要把“棘”和“梓”都聚到身边,与之为友。所以,“棘”不可能是小人,要不怎么能与小人交朋友呢?所以,依据《周礼》有三槐九棘之说,棘,应该是指商朝的良臣——商也有良臣啊!“比如比干、箕子、微子、商容等辈”。

确实,梦里的棘,不一定是恶木。《北齐书》有《马敬德传》,也曾记下一个棘梦。做梦的也是一个女人——马敬德的妻子,她梦见有猛兽来袭,马敬德拼命逃跑,跑过一丛棘树。马敬德听到这个梦,大喜,说:我要当大官啊!跑过棘树,说明我的官位要超过九卿啊!马敬德的解梦,用的也是《周礼》所记的三槐九棘之说。

不管太姒梦中的棘是恶木还是嘉木,结局都是一样的:一个朝代的亡,另一个朝代的兴。兴亡之间,是易代之际的荒凉。生棘,或者生荆棘,在汉语中,也就成了易代与荒凉的象征。朝代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翻翻古史与古诗,荒凉的荆棘随处可见。中国人的兴亡之痛中,不仅有黍离之悲,还有荆棘丛生——

《吴越春秋》中伍子胥涕泪交流,对吴王夫差叫道,这样下去,越王勾践 “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伍被,据说是伍子胥后人,《汉书》记其事。说淮南王阴谋叛乱,伍被想起伍子胥谏吴王事,对淮南王说道:“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晋书》中的索靖知天下将乱,指着洛阳宫门口的铜驼,仰天长叹:再见面时,你应该在荆棘中啊!

这些,还是只是无奈和预言中的战乱、衰败与荒凉,文学家们的文字会更有记录痛楚的力量。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不仅记一个城内庙宇的变迁,也记下了一个城在易代之际的荒凉与痛楚——

“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披蒿艾,巷罗荆棘……”

太姒的棘在梦里,杨衒之的棘在眼前,看见的,有时也像梦。

 棘:一丛酸枣树里的人事与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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