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姥姥。右边姨姥姥。1971在青岛沧口大枣园。

今天早晨，醒来是五点整。仿佛从已经刮起冷风的深秋一下子就回到了夏季。我不记得曾经有没有梦见过姥姥，她在世的时候，有没有过？不记得了。至少她过世这三年，我是头一回梦到。我相信自己还会梦见她。什么时候？也许要过些天了，也许要到自己晚年的某一天。

这个早晨，我梦里的姥姥几乎是静止的。其实就是一张老人的照片。她扭过身子坐在一把我家餐桌的硬木弧背椅子上。她的一只手轻轻搭在椅背。姥姥是静止的，可她的手指却在微微活动，摩挲着椅背上的木纹。这个情景，我可以如同举起一张照片那样举在眼前。我对照着它，极力想找见我此刻落座的椅子和别的几把椅子。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现在空着的那把椅子。我对照着椅背的木纹，摩挲着木纹，因为那是姥姥在照片上正在摩挲的木纹。

我站到北四环路父母家高高的楼顶。冷风渐渐包围着我。我俯瞰这座庞大的灰色的暗黄的城市。天空广阔。没有任何声音。我屈指算计着姥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久了？如何都算不明白。怅惘。感到窒息。十分难过。

姥姥家在济南。她还有个姐姐，是我的姨姥姥，孤身在青岛。“文革”大人“下放”，我被寄养在山东姥姥家，就是济南和青岛两地跑。姨姥姥也早就不在了。我曾经到西藏工作，身上还带着姥姥和姨姥姥的照片。姥姥喜欢叫我“羔羔”，大概是上帝羔羊的意思。

姥姥一生来过两回北京。一次在我出生的时候。后来的一次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姥姥的名字叫姜素贞。我姥爷的名字叫冀蔚怀。我姥爷先我姥姥而去，有十年吧。

姥姥生于1910年，2007年去世。严格讲，她是我姥爷的学生。他们曾用世界语互通情书。姥姥一生没有工作。相夫教子，在家劳作。

1972年夏天，我离开济南，回到北京。在上火车前的那个清晨，我难过得发傻，连凉鞋也不会自己穿了。姥姥为我穿鞋，把扣针别进第三个扣眼里，两只鞋都扣在第三个扣眼里。

我小学中学成绩不好。怎么能好呢？我时时在课桌的木纹间旅行。大量的时间，我用手指沿着木纹行驶。我的手指就是火车。木纹间有让我身心自由的田野。要回到姥姥身边去。

自己从十来岁就独自坐火车到济南。多次看望老人家。

我希望这样的梦得到延续，可是梦终归要醒。我希望自己沉入到一种温热的忧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