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唐古拉(戏剧练习小品)/龙冬

 

人物

剧作家(二十七岁)，男，甲

秃头司机(二十七岁)，男，乙

长头发司机(二十七岁)，还是甲

九个西藏寺院跳神的人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从中央到右逐渐高起来的五个大台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剧场灯光渐暗。舞台光线极其微弱。甲从观众席一角上。

甲〓朋友们，晚上好。非常抱歉，在这个戏开演之前要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说上两句，那就是我写这个本子时，受到过同类作品的启发，但结果往往不尽相同。另外，我时常这么想，在现实生活的大舞台上，我自己该是个什么角色?不错，(指指台下一角)我听见那边有位说了，是个剧作家。可是，剧作家也好别的什么也好，这仅仅是我的外表，自己内心又是个什么角色呢?好吧，还是让我来说说，不占用大家更多的时间。简单说，我真正的角色，是人。我们大家都是人，活生生的。可因为人有自己的想法，说文绉一点，人有灵魂，这灵魂呢，又不相同，高低之间总还是有个原则。所以，花有两样红，人与人不同。我这人是个什么德性，大家可以从我的作品里看，从我创造的人事中去找。当然这不是我在显示自己什么，是想让大家参照我来认识自己。不过，我要说我是个可怜的人，我早就感觉到自己这点性格了。我所愿望的，不一定是我所能做到的。怎么办?我便只能偶尔扮演一下剧作家这个角色，好从你们那里讨得一些掌声，来满足我的虚荣心，这样我才能活下去，而且，我非常自信我能活下去，从没想到过死。但是，现在我感觉到自己的可怜，就有了痛苦。我，我什么时候能按照自己内心愿望去，去哪怕死一次呢?好啦，大家还是看戏吧。

 

[剧场与舞台的光线同时熄灭。卡车马达的运转声由远到近，响起一两下连续的汽车喇叭声。舞台正中有两星烟光在两个坐着的黑影手上一明一暗。舞台光线渐亮，微弱的。

[甲和乙同时说话。

甲〓(抽着烟)雁石坪早过去了，再往前翻唐古拉山······够他娘冷的，要是早一个月出来，也不会这么惨！嗨，(叹气)够呛啊够呛！······

乙〓（灭了烟，手握方向盘)就要翻唐古拉山了。天这么低，是红的。夕阳这么暧昧，在云彩下面，我们的车一直地跑。星星出来了冷冷的。那边，月亮也出来了，可它们像什么呢?像天灯，对，是天上的灯。我怎么早没觉得它们像天上的灯？

 

[乙紧盯着前方。

甲〓(对乙)怎么样，我开会儿?喂，我开会儿?

乙〓呆着吧。再点根儿烟。

[甲点着烟，自己深吸一口，插进乙的嘴里。

乙〓(吐出一口烟)嘿！真是看不够啊。

甲〓什么看不够?

乙〓说了你也不懂。

甲〓(望望乙)我看你神经不对头。

乙〓(像是自言自语)算算，在这条路上跑了十年了，可眼前这些景色和动物，野驴，羚羊，旱獭，鹰，还像第一次见到，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嘿！反正是看不够。

甲〓趁早儿别浪漫啦。十年，我都烦了，他妈腻了!累——啦——。

乙〓你啊。这景色内地人能看到?别忘了，咱们是在高出他们五千多米的唐古拉。

甲〓高管屁用，也就是离天近点儿。告诉你，进天堂下地狱都不是什么好事儿，这他妈氧气都吃不饱的地方。我可还想多活几年呢。

乙〓别担心，你小子死不了。

甲〓那是，要死，上天还得先给咱安排个女人。

乙〓(笑)你有那功能吗?就拿咱们今天从五道梁带到雁石坪的那妞儿来说，你真得住?

甲〓不就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妞儿嘛。告诉你，刹车踩得，功能就有。女人是什么，女人就跟这车一样，有时候你得放她一马，有时候你又得踩住她，然后再时不常给她加点儿油，绝对没错儿。功能?功能就是个球，你看见那边那只狼没有，它有的，咱们就有。

乙〓牛逼吹得好。哎，别扯了，这车好像老是不对劲儿。

甲〓停下来看看?要不等过山口就麻烦了。

 

[长长的刹车声。马达声消失，只有风声。

[甲和乙同时说话。

甲〓(坐着)我们拉一车啤酒去拉萨。下雪啦，还有雹子。瞧这戏写的，愣让我们俩往惨里演······

乙〓(坐着)我们拉一车啤酒去拉萨。现在是十一月。天快黑了。瞧这戏写的，愣让我们俩往惨里演······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过山唐古拉了。

 

[狂风里，远处传来狼的叫声。舞台光线全暗，只有一个清冷的光圈罩住他们两人。他们忽然站起来，跑出光圈，在舞台上来回奔窜。

[甲和乙同时说话。

甲〓(惨叫)啊······

乙〓(怒喊)啊······

 

[光灭。甲坐到舞台左侧。乙趴在舞台中央偏右的第一级台阶上，两个清冷的光圈亮起来，分别照着他们。

[甲和乙同时说话。

甲〓(裹紧身子)我们的车再也不能开了。

乙〓(站起身子)我们的车再也不能开了。

 

甲〓(对观众)油箱被车轮带起的碎石打裂了，油都漏光了，油门儿弹簧刚才刹车的时候掉了，减震板也断了一根。我们完啦。

乙〓(对观众)真他妈的！这车自从五道梁上来那妞儿，就不对劲儿，倒霉！

甲〓那妞儿怎么啦，你说那妞儿到底怎么啦，人家早下车了。那妞儿，再也见不到她了。

乙〓得得得，想你的妞儿吧，就算她是一个火炉子你也抱不住，早晚得冻成冰棍儿。怎么着，你是一块儿走呢，还是留下来想她?

甲〓你想走就走吧，我在这儿等着。

乙〓等什么，后面没车上来，就是有，一时半会儿也上不来。把座垫子烧了也救不了你。等什么，要不了多久……

甲〓你他妈走吧，我不听你说!我累了，真的很累很累。我根本就不想走，我知道今天是走不过去的。我要等，也许机会就来了。

乙〓哥们儿，听我说，翻过山口不远就是道班，以前也有在这种条件下走过去的人。在这儿傻等不是办法，再说后面相当远的距离内没有车，还是走吧。

甲〓我要等，我相信能等到活命的机会。万一等不到机会，在这儿冻死也比在路上又冻又累最后还是死要好。

乙〓走就是机会。

甲〓可没有希望。

乙〓你等在这儿现在连机会也没有，更没有希望！

甲〓我不要没有希望的机会。

乙〓可以试试！

甲〓别说了，要走你赶紧走吧。活着回去，你就告诉他们，我，我还是相信能等到机会，我一定能等到机会。

 

[甲的光圈消失。风雪声越来越猛。光圈依然照着乙。

乙〓(对观众)那好吧，你在这里等机会，我走，咱们各自的死活都占一半。走。

[乙一边走一边与风雪抗争。突然，他倒在地上，艰难地想再一次站起来，可最后还是倒下去。他在地上缓慢地爬行。

乙〓真黑呀。月亮呢，星星呢?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妈的风，这他妈的风，你就不能不刮吗?这条冰雪的道路真难走啊，可走就是机会，走就能找着希望，怎么能说没有希望呢!这山不高。海拔高，但实际并不高，刚才从远看不过就是连绵起伏的低山丘陵。傍晚的景色够好看的。哎哟迷眼了，(揉眼睛)不是砂子，是雪粒，这地方没有砂尘。好啦，能睁开啦，狗娘养的风!刚才我想什么?噢，对对，傍晚的景色真不错。

[光圈变成淡黄色。轻柔的音乐从远处传来。

乙〓(站起身)天空这么低，天地好像连在一起。山的影子远远的，轻飘飘的，云和山和这荒原的积雪很难分开。天边全是红云，公路像一条长长的彩带，我们就在云里行驶。真够劲儿！

[又倒下去，用力地爬上第二级台阶。说话已显得困难。音乐消失。

乙〓本来，本来今天夜里到安多，明天这时候就快到拉萨了。(停顿)卓玛在家里等我。她梳一根长长的辫子最好看，她跳舞的时候身子可真够轻的，她很合拍。我回来了，累坏啦，我不吃饭，想睡觉。(停顿)我真想睡觉，钻到被窝里好好睡两天。卓玛，你别急，别生气，我就回来。我现在离你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