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行】:其實他們不知道﹐凡夫都是生活在信心里﹐不信正即信邪﹐不信真實便信虛妄的﹐沒別的出路。
怀疑的极限-----读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
博沙
笛卡儿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有一段著名的话:“因此我要假定有某一个妖怪,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上帝(他是至上的真理源泉),这个妖怪的狡诈和欺骗手段不亚于他本领的强大,他用尽了他的机智来骗我。我要认为天、空气、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他用来骗取我轻信的一些假象和骗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而却错误地相信我有这些东西。我要坚决地保持这种想法;如果用这个办法我还认识不了什么真理,那么至少我有能力不去下判断。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我要小心从事,不去相信任何错误的东西,并且使我在精神上做好准备去对付这个大骗子的一切狡诈手段,让他永远没有可能强加给我任何东西,不管他多么强大,多么狡诈。”【1】
笛卡儿在这儿提出了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这个问题让每一个初读这段话的人感到触目惊心。如果果然有某一个妖怪,如果他能够做到本来没有手的我们却感到自己有手,能够做到2加2本来不等于4却让我们相信是等于4,那么我们将立刻陷入虚无的深渊,对于确定性的寻求将永远不会得到确定的结果,世间的所谓知识也将是一片混沌。但是好心的笛卡儿不愿令我们失望,他对我们下了保证说,上帝怎么能是一个骗子呢?他是至上的真理源泉,就是他,既保证了自我的存在,又保证了外物的存在,而且最关键的,保证了我们知识的真实性。可以想象,当笛卡儿通过他的怀疑的方法重新铸造了上帝、物质、精神三大实体之后,他是多么紧张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确定性是有保障的,人类仍然可以满怀信心地去构造形而上学大厦。
笛卡儿无疑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上述的那个严峻的问题“是不是有某一个妖怪”被他自己马上绕过。在笛卡儿看来,即使存在着万千种不确定性,我们仍然能够找出一个自明的、确定的阿基米德点,从这个阿基米德点出发,根据正确的方法论原则,就可以寻找到其他的确定性。心→→上帝→→物,这就是笛卡儿按照他的方法逐步确定的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笛卡儿代表了人性的一种深刻的底蕴:对于确定性的寻求。
笛卡儿的怀疑其实是不真诚的。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笛卡儿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上帝的存在,不但如此,还假定上帝是至上的真理源泉。这样,我们看到,至善的上帝是整个笛卡儿哲学的背景,他必须要利用这么一个上帝来保证我们知识的确定性。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上帝是笛卡儿哲学的思想河床(背景知识),离开了上帝,笛卡儿哲学就是不可想象的。对于任何哲学家来说,背景知识加上其特有的设定就是其哲学的出发点。
那么,能够怀疑背景知识吗?假如笛卡儿的怀疑是彻底的话,他就应该怀疑上帝是不是一个骗子。如果这样,笛卡儿还能有对于确定性的信心吗?固然,他仍可得出自我的存在,但是,如果上帝是邪恶的,能够做到本来没有自我却让我们相信有自我,那么笛卡儿的体系还能进行下去吗?恐怕那时只剩下一些“浮土和沙子”,根本没有什么“岩石或粘土”可言,我们的知识大厦顿成一片废墟。
所以聪明的笛卡儿和好心的笛卡儿是不会去怀疑上帝的存在的,他知道,我们所有的善均在上帝的笼罩之下,只要有上帝这个急救神,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说笛卡儿聪明,是因为他知道假如没有上帝这个终极保证的话,我们就建立不起来新的形而上学大厦;说他好心,是因为他用自己的例子显示出人世间还是会有确定性的,而且,运用理性本身就展示了我们作为人类的尊严。
上帝对于笛卡儿来说是一个终极的概念,这个概念不需要证明,也不能证明。上帝是作为思想河床而进入到笛卡儿哲学之中的。对于笛卡儿来说,我们问他,上帝究竟是否存在,是否至上的真理源泉,这些问题是毫无意义的。这和问我们是否相信我们有两只手,是否相信地球早在我们存在之前就存在一样,都是毫无意义的。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能表达的解答来说,人们也不能把问题表达出来。”【2】
好心的笛卡儿给我们带来安慰和信心,但是100年后冷酷的休谟出现了。如康德所言,休谟就像是游牧民族,毫不留情地摧毁了笛卡儿苦心构造起来的形而上学这座地面大厦。在休谟看来,上帝、物质、精神三大实体无一可信,知识就更加不可信了。过去我们引以为自豪的认为是自明的因果关系实际上只是我们的心理联想,是我们逐渐养成的习惯。休谟认为,除了一些关于分析命题的知识之外,我们在其他方面找不到任何的确定性。所谓靠真理活下去,不过是一句空话。根本不是靠真理,而是靠信念活下去。休谟说:“是信念给予某些观念以较大的力量和影响,使它们显得较为重要,将它们灌注到心中,并使它们成为我们全部行动的支配法则。”【3】那么,信念又来自于哪儿呢?在休谟看来,信念只不过是强度较高的情感,归根到底来源于经验。
我们一般说休谟是个温和的怀疑论者,他不相信上帝、物质、精神三大实体,不相信因果关系,看似怀疑一切,但是休谟也有他的基点。这个基点就是经验。他的原则中的原则是:严格守在经验之内,轻易不越出经验之外。这样,如果要在休谟那儿从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的话,这个确定性就是经验(当然这个经验是作为整体的经验,而非个别的经验)。假如你问休谟,我们难道应该相信经验吗?这个经验背后假如有一个骗人的上帝在操纵着从而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是一场骗局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
可以想象到,休谟会对我们回答说:“好了,好了。问题就到此吧。你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只依靠经验,即使个别经验是不确定的,我们总还可以依靠一下信念,也就是可信度较大的经验。至于经验背后是什么,到底有没有骗人的上帝在支撑着他,这个问题,我存而不论。我想,我有了经验这个底线就够了。”
休谟之后约四十年,康德亮相。他自称是受了休谟的刺激,从而打破了他的独断主义迷梦,进而开始了对于经验论与唯理论的综合。康德对于哲学的贡献是巨大的,他首先把时间和空间规定成为人的先验感性形式,再次把休谟认为在经验中不可能找到的因果性变成为先验的认识范畴,这样一来,感性杂多就永远的处于时、空及范畴的笼罩之下,从而给我们带来确定的知识。用康德的术语来说,就是“经验的判断,在其有客观有效性时,就是经验判断。”【4】这样,时、空,范畴等认识中的先天形式就是康德哲学中的终极概念,对于这些概念我们也是不能追问的,追问它们,就会越出康德的哲学体系之外。
对此,康德是心知肚明。他说:“但我们的知性只有借助于范畴、并恰好只通过这个种类和这个数目的范畴才能达到先天统觉的统一性,对它的这一特性很难说出进一步的理由,正如我们为什么恰好拥有这些而不是任何别的判断机能,或者为什么唯有时间和空间是我们的可能直观的形式,也不能说出进一步理由一样。”【5】
以上简单地提到了三位哲学家的观点,对于他们来说,都有不能进一步追问的问题。任何哲学家都有自己的终极概念,想要了解该哲学家的观点,我们就必须把该终极概念认定下来,从它出发。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站在该哲学家的体系之内去了解他,否则,就总是感到和该哲学家格格不入,更谈不上对话了。施太格缪勒就十分惋惜地提到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之间的对立。【6】
哲学家所预设的前提,如上帝之于笛卡儿、经验之于休谟、先天认识形式和感性形式之于康德,是他们思想的极限。关于这些前提的问题,他们不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发问,而且就是发问过后,也不可能有任何解答。
哲学是什么?哲学是一门追根朔源的学问,它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是:把先在的前提提升到另外一个更为根本的前提。各种具体哲学总有自己独特的前提,哲学越是发展,哲学的前提就越加抽象化、普遍化。
那么,哲学发展到现在,我们有哪些能够让大家取得一致的前提呢?
作为现象学家的胡塞尔和分析哲学家的维特根斯坦,二人晚年却有着对于哲学相似的看法,前者认为哲学先验的基础是生活世界,后者则强调哲学要面向日常世界而生。在后形而上学的时代里,这两人对哲学基础的概括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他们都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前提(如上帝、自我等等)必须要消解,都认为哲学的前提最终要落到和人的日常生活最为贴近的基础上面来。
日常生活世界中的知识是很简单的。譬如:2+3=5,我有两只手,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逻辑规律,一些自然科学最基本的常识,一些社会科学最基本的常识等等。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这些是不容怀疑的确定性命题,它们是我们知识的基础,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先于知识的早已给予的事实。脱离了这些确定性命题我们就无法思想,无法行动,这些确定性命题属于一个互相依赖的体系,维特根斯坦形象地把它们称之为思想的河床,并且说,“我不能怀疑这个命题而不放弃一切判断。”【7】思想河床是怀疑的极限。
举个例,如果说,手对我们并不是两只,而是假装(或显现)是两只,2加2假装是等于4,地球假装早在我们存在之前就存在,那我们还有什么信心去寻找确定性呢?还有什么理由去构造知识体系呢?如果2加2假装是等于4,至于是不是真的等于4,我们是搞不清楚的,那么逻辑实证主义的分析命题将立刻被消解,逻辑实证主义者也将再无可能从柏拉图式的理念中去找寻安身立命之所。不但如此,一切哲学也将无从发生,一切都是可以怀疑的,我们将找不到任何作为出发点的确定的东西。也许,在那种情况下,唯一确定的东西就是“怎么都行”(费耶阿本德语)。
若此,我们将陷入如本文开头所示的笛卡儿式的魔幻世界:“我要认为天、空气、地、颜色、形状、声音以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过是他用来骗取我轻信的一些假象和骗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而却错误地相信我有这些东西。”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黑暗深渊。我们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区别,搞不清楚“甲虫”这个名词究竟代表什么,我甚至可以杀掉我对面的人,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是一个人。更为可怕的是,信念也会欺骗我们,我们会去作和我们的目的完全相反的事情。还有,我们的自我到底存不存在也将成为一个问题,因为,一切都是可以怀疑的。
于是,怀疑也是有极限的。正如拉卡托斯所论,如果不触及内核,对于一些具体问题的怀疑往往能给我们的知识带来进步;当然,怀疑也可以针对内核进行,那样就引起“知识型”的转换;但是怀疑却绝对不能针对思想河床,因为,正如上文所说,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于是,让我们重温维特根斯坦的名言:“怀疑这种游戏本身就预先假定了确实性。”【8】如果你想怀疑一切,你就什么也不能怀疑。彻底的怀疑只是一种本来不应该有的思想游戏,最终是一种空无。笛卡儿笔下的那个妖怪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心造的幻影。
参考文献:
【1】
笛卡儿,《第一哲学沉思集》,第20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
【2】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命题6.5,第97页,商务印书馆,1992年
【3】
休谟,《人性论》,第117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
【4】
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第63页,商务印书馆,1995年
【5】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B145,第97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
【6】
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第30页,商务印书馆,2000年
【7】
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命题494,第8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
【8】
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命题115,第2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
【博主读后感】:文章中说,哲学的先验最后不得不回归到现实的生活世界,这成为哲学的前提或共许基础,哲学家们在这里止步而无法再跨越了,而以佛法般若中观来看:现实的生活世界只是世俗中的名言共许,或者说,众生共业的幻相,以此为基础,我们的经验具有相对的确定性(或稳定性),从而建立了人道(其他五道与此相类)秩序——因果法则,以究竟胜义观察,这一切皆不真实存在,由此达成众生所见所闻现空双运的终极真理——本来无一物,众生见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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