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台胞回不了家过年我会觉得自己失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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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市台办三通处原处长张保卫:
如有台胞回不了家过年我会觉得自己失职了
口述/张保卫
2018年,我正式从厦门市台办退休。2019年春节前夕,我终于能够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态看着台胞从五通码头、高崎机场陆续返乡过年。而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岁末年关是我每年神经绷得最紧的时期之一,因为我总担心是不是每一位在厦台胞都能买到船票、机票,平安回家过年。作为厦门市台办三通处的处长,如果有台胞无法回家过年,我会觉得是我的失职。
能做的远比放气球更多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福州军区(1985年并入南京军区)政治部搞对台宣传工作,当时我工作中有一项任务很重要——放空飘气球。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有很多都不知道什么叫空飘气球,简单来说就是将写着以呼唤台湾同胞早日返乡探亲为主题的宣传单卷好,系在氢气球上,对准台湾海峡的那一边放飞气球。军人的天职就是保家卫国,因此大家都有很浓烈的家国情怀,看着气球一个个飞走,那时我总在脑海中想象收获气球的台胞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是惊讶?还是触动?
1990年,海峡两岸发生了一件大事。当年9月两岸红十字组织签订了“金门协议”。这是1949年以来,两岸授权民间团体签订的第一个书面协议。因为常年做对台宣传工作,我深知“金门协议”的签订在两岸交流史上将是一件里程碑事件,也预感到与金门隔海相对的厦门,在今后两岸关系的推进过程中,将大有可为,将会扮演桥头堡的作用。因此,当1993年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机关时,虽然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机会很多,但我想也不想就选择了厦门市台办。那时的我觉得,对于两岸关系,我能做的远比放气球更多。
进入厦门市台办之后,我开始接手两岸人员的遣返交接工作。当时因为种种原因,厦金两地遣返工作频繁,都是根据《金门协议》的内容,由两门红十字组织出面进行遣返工作。而我虽然是厦门市台办工作人员,但因为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授权,我去金门的手续也很简单。从1994年起,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可以比较自如地出入金门,所以我应该是最早一批频繁往返厦金的大陆人之一。当时为了遣返交接工作顺畅,上级还专门拨了轮渡公司的两条轮船任我调度。在我刚到厦门市台办的几年时间里,这两艘轮船都是我工作中的“亲密伙伴”,伴随着我将数十位台胞遣送到金门。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他们:当年从大陆飘来的气球,有谁收到了吗?只是职责所在,遣返交接工作的流程一定要规范,无关工作的话题不能多谈。这个问题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
牵挂一名台湾劫机犯
在我遣返过的台胞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叫刘天生的劫机犯。
那是1997年3月10日的下午,我突然接到通知“有台湾人劫机过来,速到厦门机场”。在上世纪90年代,两岸劫机事件时有发生。
在机场,我第一次见到了被公安干警押解下来的劫机犯刘天生,他个头不高,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并不像恶徒,倒有几分斯文。他在厦门被关押了两个多月,和湖里区一名犯了错误的干部关在一起。在狱中,他还教那名干部学英语,显得从容而淡定。当时我猜想他要么是习惯了坐牢,要么是看淡生死,无所谓了。劫民航飞机是重大刑事案件,经过两岸多次对话协调,最终达成共识,商定将刘天生从厦门经金门遣返。
他被遣返的那天,我也是现场工作人员之一。怕他在半路咬舌自尽,我们依照惯例为他戴上防护口具。一般人多少会有些抗拒,刘天生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任凭我们安排。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对他产生了同情。经过两个多月的细节观察,我感觉他应该不是天生的恶人,劫机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一时冲动犯下劫机重罪。我知道他回台湾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我记得刘天生在遣返时一路上喃喃自语,十多年后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才知道他当时念的是一首打油诗:“慷慨歌台湾,从容做台囚,饮枪成一快,解脱烦恼头。”我是诗词爱好者,平日里自己也会创作一些诗词。除了名家佳作外,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这首诗。
后来,我常常和周围的同事朋友讲刘天生的故事,他身上有太多故事和谜团,我告诉大家希望有天能够再见到他,但这个愿望到底能不能实现,我心里压根没谱。然而2009年10月,我的同事徐静到台湾出差时,意外在宜兰遇到了刘天生。当时的他刚刚保释出狱,在一家报社工作,对往事闭口不提。
徐静回来后告诉我这个消息。于是我迫不及待拿起电话,拨通了刘天生的号码。电话那头的他对于我的问候感到很意外,但他说他仍记得我,我也很意外。我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在电话里简单寒暄了几句,问问近况。我鼓励他要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自由,好好生活。
放下电话的时候,我感觉多年来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份牵挂终于放下了。“牵挂”一词居然用于当年的押解者和劫机犯之间的关系,这种感觉确实很奇妙。
为了4000位金胞兄弟
上世纪90年代末,当时的厦门金胞联谊会会长颜达诚告诉我,他是1949年以前跟随父辈从金门到厦门,结果后来就回不去了,他十分想念金门的父老乡亲。于是我就利用工作的便利,将颜达诚带到金门,与他的堂哥、时任金门县副县长颜达仁见面。颜达仁很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是怎么把我弟弟带过来的?我们还有4000位金胞兄弟在厦门,你把他们一起带过来好不好?”
回到厦门后,我跟领导请示:厦门还有4000位金门同胞,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们回去探亲。于是,有了开启“小三通”的念头。为此,我以办公室为家,前前后后忙了两年多。终于,“小三通”在2001年1月2日完成首航。这之后,我越来越感到两岸关系的大门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民间对于进一步开放两岸交流合作的呼声与日俱增。
当时的民进党当局企图忽视并盖过台湾民众的声音,没想到群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时任金门籍民意代表李炷峰为了两岸“大三通”开放事宜频繁奔波于金门和台湾本岛。我和他虽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不在一个地方上班,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所谓的“志同道合”。后来他当县长,我当处长,再后来他退休,现在我也退休了。不过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当年我们所做的工作,在今天看来都没有白费。
相比“小三通”2年多的筹备工作,“大三通”的筹备工作更加复杂,周期更加漫长。2005年,市台办三通处成立,我任处长。在三通处的这些年,我曾累倒在办公室被同事送医院抢救,也曾因为工作间隙抓紧时间吃饭崩坏了牙齿。今天两岸三通的大局面,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大的功劳,但总算是“不辱使命”,4000位在厦金胞兄弟,终于可以回家啦!
我和李炷峰现在虽不常见面,但时常还会在微信互相问候,假期节日送祝福问好。两年前,我还专门写了一首词赠予他,以纪念我们因两岸三通结下的情分:
《鹧鸪天·咏两岸小三通赠李炷峰县长》
犹记当年春意浓,
厦宾案定小三通。
浯江美酒迎归客,
鹭岛鲜花接惓鸿。
踏海浪,带家童,
团圆骨肉醉颜红。
与君回想知余事,
随梦同行叹岁穷。
【注释:厦宾为厦门宾馆;醉颜红引自宋晏几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