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林清玄:我这一生都在寻找正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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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大陆读者最熟知的台湾作家排行榜”,林清玄将名列前茅。且不说他在大陆出版的数十部著作常年居于畅销书榜单,单是他的散文,就已多次入选教材,出现在试卷上。2018年夏天,这位“文如流水,语似冬阳”的台湾作家从诗书中走来,做客厦门,与鹭岛书友分享自己的文学人生。
我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清早起床,泡一壶咖啡后,坐到书桌前,在清晨鸟鸣中开始一天的写作。大概完成3000字后收手,这时时间还早,如果兴致来了,我会下厨烧几个菜。糖醋排骨、三杯鸡、番茄牛肉汤都是我的拿手菜。我太太的厨艺都是我亲自写食谱教出来的。到了下午,我会到处走走会朋友,喝喝茶、泡泡温泉,享受天伦之乐。除此之外,就是被“推”到各个城市演讲,顺便感受各地的日升月落,瞬息万变。
年轻的时候,我是有名的快枪手,最高记录一天完成过27000字。有人计算过,华人作家中写作第一快的是倪匡,第二快的就是我。有好事者跑去问倪匡,为什么林清玄写得没你快呢?倪匡回答说,大概是因为我写的字用港币算钱,而林清玄写的用新台币算吧。
随着写作经验的增长,我渐渐发现,一天写3000字是我的极限。3000字,既不会太累,又能把我的创作欲望尽情挥洒在纸上。是的,我到现在仍然保持着执笔写作的习惯。电脑、手机都不会用,和朋友外界联系纯靠一台传真机。这并不是我有意把自己塑造成隐世高人的形象,而是我认为,一个作家必须是一个生活家、思想家,只有更多地把时间花在生活上,多多思考,写出来的文章才会动人。
农家子弟的作家梦
在我八岁的时候,就立志长大后要当一个成功的作家。当时我在读小学,有天突然发现,为什么教科书都那么难看,而课外书都那么好看,然后就突然开窍了,原来作家就是要写好看的东西给人看。刚好那时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夏日的夜晚》,我觉得一展身手的机会来啦,洋洋洒洒写了四十多页纸,而其他同学大多还写不满一页。交上去后,老师哭笑不得:林清玄你想把我累死啊?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原来写作文和写文章是两回事。
我出生在高雄的一个贫农家庭,祖上都是拿锄头的。到了我这一辈,家里有十八个小孩。这并不是我的父母那么会生,而是我的父亲有两个哥哥,在日据时代,他们三兄弟被征调去作战,最后只有我父亲活着回来,担起了照顾两个哥哥留下的十三个小孩的重任。后来我父亲又生了五个小孩,所以我们家总共有十八个兄弟姐妹,睡觉都是睡大通铺。孩子多到父亲连名字都记不住,就用数字来称呼,我是“十二”。
在我正在为实现作家梦而每天鼓舞自己的时候,父亲给了我当头一棒。有一天,父亲问我,十二啊,你长大以后要干什么?我说,当作家。他问作家是干什么的?我说作家就是坐下来写字,写好后寄出去给人家看,就会有人寄钱来。父亲听完很生气,当场给了我一巴掌:傻孩子,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我早就先去干了,哪里会轮得到你?说完他甩头就走,留给我一个背影。那段时间我刚读完朱自清的《背影》,心想同样是背影,怎么差那么多?
很快全家人都知道了我想当作家,我也成为了兄弟姐妹们嘲笑的对象。因为他们的学习成绩都很好,而我只爱写作,其他学科都读不好。学期结束后我拿成绩单回家,一排下来全部红灯高挂,父亲看了哈哈大笑。哥哥提醒他,爸,红色是不及格啦。父亲说,我知道啊。你们一个个都那么会念书,我都不知道以后地要交给谁种,现在我终于找到接班人了。我听了吓出一声冷汗,从此开始发奋读书,将其他学科迎头赶上,只为了摆脱农人的命运。
我的父亲虽然不识字,也不理解我的作家梦想。但他一辈子含辛茹苦,将我们十八个兄弟姐妹全部培养成大学生,这在我们老家是一件很传奇的事情。我这辈子最欣慰的事,是我在文坛成名很早,长大后很快就有能力报答父母的恩情。在三十岁前,我就拿遍了台湾几乎所有文学奖。每当我的作品获奖消息传到老家时,父亲都会呼朋唤友到家中喝酒,告诉他们我又获奖了:“虽然我看不懂他写的什么东西,但是真的写得很好!”
母亲对我影响深远
其实当初大家不理解我的作家梦也很正常。我们老家三百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作家,一个小孩突然说要当作家,明显是异想天开,没有人会相信,除了一个人:我的母亲。
母亲是第一个相信我会成为作家的人,所以她很关心我的写作事业。小时候,家中只有一张桌子,就是拜祖先的那张供桌。我就经常趴在那张桌子前写作。母亲时不时会进来为我倒水喝,有时会关心一句:我看你整天都在写,你是在写辛酸的(故事),还是在写欢喜的(故事)?我说,辛酸的写一点,欢喜的也写一点。母亲就说,多写欢喜的,不要写辛酸的。别人看你的文章,是希望从中得到启发,得到安慰,得到智慧,而不是要读了你的文章后难过得想立刻从窗户跳下去。然后我就问她,那如果我遇到辛酸的事情怎么办?母亲说,用棉被盖起来哭一哭就好了。
母亲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原来写作者不能只图一时痛快,也要考虑读者的感受。从此以后,我写的都是优美的文章,没有负面情绪在里面,所以读者看了不会有心理负担,反而很心安。
成年以后,我仍然很喜欢小时候在老家写作的环境。于是一有机会就带着稿纸和笔墨往老家跑。在我的房间有一个垃圾桶,每当我写废了一张稿纸,就会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笔锋不顺时,垃圾桶就会装满纸团。一次,我写累了倒在床上和衣而睡,醒来时发现垃圾桶内空空如也,原来装满的纸团被熨斗熨平,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我心想,这么无聊的事除了母亲还有谁会做呢?这时母亲走了进来,叫我看看窗外的树。她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你写的每一张纸,都是树奉献出生命制成的,那么你在写的时候,可有想过写出来的文章要比树的生命有更高的价值?我听完羞愧难当。从那之后,每当我写作时,都会构思出框架才敢动笔。如果300字可以写完的文章,我绝不会写500字。
母亲对我文学之路的影响和帮助远不止如此。在我开始飞往两岸各个城市做演讲不久后,母亲对我说,听说你很会演讲,我想找个机会现场听一听。为了满足她的愿望,我专门在一场演讲的观众席最前排安排了她的座位。但就在这场讲座上,由于小小的室内空间挤进来太多观众,现场空气不流通,导致有人昏厥送医。母亲回来后心有余悸地跟我说,这样演讲不行,太容易发生意外。我说,我想让更多人在看我的书之外,也听到我的声音。母亲说,这好办,现在不是有一种有声书吗?你还不出一套这个。我听了很惊愕:当了一辈子农妇的母亲,对于新鲜事物的了解和接受度居然比我快得多。因为母亲的建议,我开始出版有声书,一经推出就收获了大家的好评。于是,我心里对母亲的敬意更增几分。
写作是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佛学是我散文创作的重要素材。很多人问我,是如何让佛学进入散文的。其实我跟佛学的因缘开始得很早。小时候我家离佛光山很近,走路一小时,坐车半小时。每年夏天,父母都要我背些水果去佛光山拜拜,因为有个扬州师父在那里开庙。在我九岁那年,便皈依了佛教,拜在这位师父门下。这位师父,就是星云大师。
从幼时到现在,我都常常边读经文边感动,年轻时记忆力好,还曾把这些令我感动的句子都背诵下来,如《金刚经》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些都留在我的心里面,进入更美好的境界。现在的我,觉得成功就是今天比昨天更慈悲,今天比昨天更有智慧,今天比昨天更懂得宽容和忍耐。做到了,就成功了。
不过,皈依佛门并不影响我对酒的热爱。我年轻时酒量很好,常常和古龙拼酒,但从没分出胜负,因为往往我们还没醉,在场见证的第三人已经醉了。在他病重之际,我去看望他,他给我写了一幅字:陌上花开,可缓缓醉矣。古龙去世我很难过,感到大侠凋零,内心寂寞,从此便不再饮酒。这时候,我仿佛体会到伯牙为子期摔琴绝弦的心境。不喝酒后,我改喝茶,发现品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青年嗜酒,晚年嗜茶,我这一生都在寻找正确的味道。
这些年来,我经常往返两岸做演讲,走过大陆两百多座城市。大家常常会问的一个问题,对自己的散文入选教材,成为试题一事怎么看?首先,我感到很欣慰,也很感恩。我当作家的初衷,就是希望有一天写出来的优美文章能够收录课本,让教科书能够好看一点。
其次我想说,文学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举个例子,有天我的小儿子满脸不高兴地回到家,一问才知道,考了99分。丢掉的1分被扣在哪里呢?那是一道选择题:“树叶()落下来。A.慢慢地B.缓缓地C.渐渐地”我说,三个答案都可以啊,儿子告诉我,正确答案是B,而他选的是A。我哑然失笑。
文学与考试应当是不相关的。文学是站在更高的状态去看待一件事情。我同样也不喜欢网上的一些林清玄语录。那些句子,是要放在文章中才有意义。单独剥离出来,很容易造成误读。所以大家应该知道了,以后要读林清玄的文章,不要只读林清玄的句子。
对作家而言,写作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向外追寻生命更高的境界;向内,开发内心更深的感受,透过文字去书写、整理未知的部分,是一种“自然的坚持”。有很多抱有文学梦想的年轻人问我,写作有什么提高的小窍门?我就告诉他们,最好的写作状态是“心热如火,眼冷似灰”,也就是不要在内心最火热,感情最澎湃的时候去创作,而应待内心的感动“冷却”过后再动笔,用冷静的笔触创造当时感动的情境。所以,不要在热恋的时候写情诗,好的情诗都是在失恋的时候创作出来的。
这是我第三次来厦门。上一次来,厦门的房价均价还只有一万块。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形容对厦门的感觉,那便是:仿佛在故乡。对厦门的描写可能还要再过一阵子。因为眼下,我正对她心热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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