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伟大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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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4月10日是曾卓先生逝世10年,我发了一篇微博以纪念老师,后曾卓夫人薛老师来电话希望我写一篇文章,我遂写下了这个短文,用以缅怀我们敬爱的曾卓先生。
曾卓先生的魅力来自于他的人格。说这句话可能会否定一些人。可能会否定一代一代的一些人。事实上,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痛感到,我们在失去了曾卓之后,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成为我们中心的人,一个我们称之为“魂”的东西,没有了一个簇拥的中心,一个慈祥的长者或者同辈。可能会有嫉恶如仇的,可能会有名声赫赫的,也可能会有大作品的,但没有一个大人格的人,让我们尊敬并围绕。想到这里,心中会有一丝悲凉。
一个人,人品要与作品的好相匹配,太难了。但还不仅仅是这样的。同曾卓先生有过交道的人都强烈感受到,他内心除了安静和慈祥外,有一种能让人一眼见底的单纯清澈。这可能是苦难造就的。但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也许更符合事实。人不可能改变自己。他不是那种名声显赫后就高高在上的,让你心虚、没底的人,让你琢磨不透的人,有面具和防御的人,从而把你拒之遥远的人。你跟他,会没有距离感,不需要去在心里琢磨他。
在许多聚会的场合,他穿着颇有风度,围着红围巾,时尚,但满脸沧桑。可是,又很亲切,又像没有什么年龄,与你相仿。他与人交谈时,说自己时,真诚,没有一丝躲闪和夸饰。像一个朴实的老农,可又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他的谈话充满了善解人意的宽容(这对一个大人物何其难得!),没有霸气,没有不可一世的矫妄。他说到兴奋处时,会大声喝唤:“谁给我一支烟?”那时候,烟雾像祥云一样围绕着他,就像我们围绕在他身边。那时候,他充满了与大家在一起相聚时的快乐与沉醉。那时候,文学非常安静、美好和干净。那时候,文学远比一切高尚和优雅。我们并不羡慕其他。想到那时候,我会眼湿和怅惘。
但曾卓不仅仅是宽容和可爱,他是深沉的。他的诗如此,他的人亦如此。我记得一次在东湖宾馆开会时,我们中午坐在湖边的太阳里,听他讲他在文革时的遭遇,讲到他关在武昌郊区劳动,尚在读中学的萌萌(他的女儿)从汉口徒步走来看他,整整走了一天。他说到这些时,眼中闪烁着老人的泪水。那就叫老泪吧。那就叫一个老人的回忆吧。说到这种遭遇,竟让人有一种草滩春日温馨的感觉。那是发自他宽阔的胸怀的,那叫父爱。
我无法记起第一次去曾卓先生家里时我们说过什么话,他说过什么话。我只记得是与王家新、曾静平等一起去的。王家新从家乡均县带来了许多橘子,还抱着他很小的儿子。我只记得王家新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的随便,记得曾卓先生与他夫人薛老师的亲切热情。记得我们大啖那些橘子。现在想来,那样的亲切感是油然而生的。
1990年我要出版诗集,像当时的所有人一样,都希望得到曾卓的序。我是被谁怂恿并带去的忘了。我与人提着一些水果去了台北路他的家,请求他为我的诗集作序,没有被拒绝。他不可能驳别人面子,不可能让人难堪。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给那么多青年诗人作序。作序是多累的一个活呀,我们太为难了曾卓,我们因为年轻和虚荣而害苦了他。他的有求必应,就是一个菩萨的作为。这篇写于“1990.10.9深夜”的序,我不理解一个大诗人对一个小作者的了解会如此清楚明白。他提到我“丰产的中短篇小说”、独特的生活经历:修闸、架线、驾船、流浪。至少在我给他的作者简介里没有这些。他还提到说记得我当时写给他信时的“那种略带凄苦的语调”。我想,这之前(我写诗的初期)我一定向他倾诉过,并寄给他许多我的诗。一个善于记住身边每一个人的大人物,心里是有他人的,也值得人向他倾诉。我们做不到,或者因为一点虚浪薄名而不屑了。这篇序里之所以未提到我的《中国瓷器》,是因为我拿的是原稿,当时没有复印,我的《中国瓷器》临时被一个编诗选的老兄拿走了。这篇序的手稿我保存着,并将永远保存着。它留着曾卓先生扶掖后学的体温,暖融融的。
我还想说说几句关于曾卓的诗。人们喜欢一个人,必喜欢他的作品。因为喜欢是真心的。不是如今的“喜欢”,是有目的性的,是有权衡的。那种由衷的喜欢,如水过石头,风清月白。他的诗每一个时间都好,受过难,没受过难;青年,或者老年。青年时期的诗,非常的现代,到了老年,深沉,更加现代。现代,是一种年轻的姿态,是一种才华和超感。曾卓是才华过人的一代大诗人。他的心永远与年轻人相通,敏锐,多情,优雅,整洁,这真的太难!他的好作品远不止我们经常提到的《悬崖边的树》、《老水手的歌》、《听笛人手记》。他年轻时代的诗我更喜欢。
曾卓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乐于奉献自己的内心,因为他的内心纯净、优美、光彩照人。一些肮脏的小人成为了“大人物”之后,是要包裹起自己的内心的,并用大话来装扮自己,用“灵魂”、“崇高”这样的字眼来美化自己的卑劣和内心的阴暗。
即使在他弥留之际所写的诗——也是最后一首诗,也依然如火灼痛着我们:“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到我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温暖和记忆/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当我少年的时候/就将汽笛长鸣当做亲切的呼唤/飞驰的列车/永远带给我激励和渴望/此刻在病床上/口中常常念着/‘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耳中飞轮在轰响/脸上满是热泪/起伏的心潮应合着列车的震荡”。读着这样的句子,心因为温暖而甜蜜地发抖和颤栗。曾卓是这个世界曾经出现的伟大的行者,他现在消失了,消失在漫长而幸福的路上。他走过的路是他自己身影的结束,却是更多后来者的漫漫征途。
少年的情怀,睿智的长者。这就是我对他的评价。在若干年前,在我还在写诗的时候,写过一首《老人的河》,在副题上标着“——给老水手曾卓”。但在发表时却不见了副题。现在我抄录在下,算是我的一点温暖的纪念吧——
老人的河
1
向着河水的尾光,你带来
扑向梦,建起巨大而宁静的屋顶
河。发热的链槽
磨损着命运的石壁
繁响中,远岸蒸馏成无垠的蓝色
就这样注视它:古老的花园
无数青色的大鸟从云隙飞向眉结
温馨的风
慢慢平息了浪烟煽起的热望
2
但是,只要在路上
就会骤然凸出船歌
游动在神秘的晴帆之下
一直向波浪的废墟
装饰着强烈的螺号如回味
像最初一样,坐成礁石
朝拜于永恒的流水
(你这人类精神的使徒)
被声音抚摸,雕出冷静的耳朵
——最终宽解了一切不幸
一切的生命之水
3
痛苦的力量压进额头
——被浪横;被刺醒
河流神奇地返回自身时
一种苍劲的血,使纤更古老
在飘泊的荒原围猎自己
像一粒黑色的星星在峡谷焚烧
老水手,你就这样
爱一条忠实的河,叛逆的河
拒绝悔恨的河
浑如五月之光的女人河啊
4
河!带着很深的印痕拥抱你
汗的圣油涂抹在划桨者的背上
河底长眠着纯绿的卵石
你终于在一个很平凡的船头出现
以篙钩的月牙挑落了暧昧的叹息
舷水拍打着铜的沉响
你突进岁月,流浪而高歌
那就是水手!
5
哦!俯向这永恒的浩劫
让水梳理着指缝的时间
光辉的秩序!河流啊
河在风暴的啮咬后面向你
——河面向你
悄悄地
绕出故乡的岸
而一个深藏的碘与盐之海
就将在凝望时,从眼中
慢慢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