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羡技庖丁慕道

——《庄子传》三三章节选

张远山

……

庄周三十三岁，不再担任漆园吏，全力经营荆园。

庄周前往商丘，贩卖瓜果、木材一毕，去见庖丁：“ 宋君偃为何喜欢斗鸡养虎？”

庖丁说：“你是老聃之徒，为何对斗鸡养虎也感兴趣？”

庄周说：“魏国的老聃之徒徐无鬼，曾以相马、相狗之技进谏魏武侯。齐国的老聃之徒轮扁，曾以制轮之技进谏田齐桓公。你虽不是老聃之徒，也曾以解牛之技进谏宋桓侯。一切人类之技，无不与道相通，所以我对百工之技都感兴趣。人类之技只要顺应天道，就能臻于大成，立于不败之地。人类之技如果违背天道，只能止于小成，最终一败涂地。”

庖丁说：“既然如此，我介绍你认识宋君偃的斗鸡师和驯虎师。”

庄周说：“正有此意。”

庄周请教斗鸡师：“宋君偃为何喜欢斗鸡？”

斗鸡师说：“宋君偃认为宋国民风软弱，难与列强争雄。希望通过斗鸡，激励尚武之风。宋君偃常说：‘雄鸡尚且好斗，男人更应尚武。’”

庖丁笑了：“看来斗鸡之技，不能进窥天道。”

庄周说：“那也未必，或许另有奥秘。”

庄周请教驯虎师：“我见过斗鸡，也见过耍猴，但没见过驯虎。”

驯虎师说：“驯养老虎，既危险，又费钱，而且全无用处，庶民谁会养虎？只有国君才有财力养虎，你当然没见过。”

庄周问：“天下诸侯都不养虎，为何宋君偃喜欢养虎？”

驯虎师说：“天下诸侯虽有财力，但是害怕大臣批评玩物丧志，所以都不养虎。宗室贵族也有财力，但是驯养百兽之王，容易引起国君疑心，所以不敢养虎。宋君偃不怕大臣批评，听说商纣王曾经养虎，所以热衷养虎。宋君偃常说：‘君主是百姓之王，老虎是百兽之王。寡人斗鸡，可以与民同乐。寡人养虎，可以傲视诸侯。’”

庄周问：“虎性凶猛，你如何避免被虎伤害？”

驯虎师说：“我不用活物喂养老虎，因为老虎一旦杀死活物，就会诱发杀戮之心。我也不用全物喂养老虎，因为老虎一旦撕裂全物，就会激发残忍之性。驯虎师只要顺应天道，因应正确，洞悉老虎的饥饱，驾驭其杀戮之心，控制其残忍之性，老虎就会顺从驯虎师。驯虎师被虎所伤，必是违背天道，因应不当。”

庖丁说：“看来养虎之技，确实与道相通。”

庄周问：“禽兽天性各不相同，为何人类都能驯养？”

庖丁说：“万物分为四等：上首者至高，旁首者次之，下首者又次之，无首者最下。”

庄周问：“何为上首者、旁首者、下首者、无首者？”

庖丁说：“无生物无首无知，有生物有首有知。人类上首上知，禽兽旁首中知，草木下首下知，所以人类食用禽兽，禽兽食用草木，草木食用无生物。人类凭借上首上知，在万物之中最为尊贵，可以食用禽兽、草木、无生物，可以制服、驾驭、驯养禽兽。”

庄周问：“你说人类在万物之中最为尊贵，但你所言之物，都是小物，没有包括至大之物天地。天地也是无生物，同样无首无知。人类不能制服、驾驭、驯养天地，怎能认为在万物之中最为尊贵？”

庖丁说：“看来我的话需要修正，人类仅在天地以外的万物之中最为尊贵。”

庄周说：“虽经修正，你的话仍然欠妥。有生物除了有首有知，还有生死。无生物除了无首无知，也无生死。如果有生物凭借有首有知，比无首无知的无生物尊贵，那么有生物是否也凭借有生死，而比无生死的无生物尊贵？”

庖丁说：“是的。”

庄周问：“那么有生物是凭借有生，还是凭借有死，才比无生物尊贵？”

庖丁说：“凭借有生，才比无生物尊贵！所以一切有生物，无不爱生怕死。”

庄周问：“既然有生贵于无生，那么长命是否贵于短命？”

庖丁说：“是的。”

庄周说：“人类的生命，至多百年。禽兽的生命，仙鹤上百年，神龟上千年。草木的生命，凡木数百年，神木数千年。那么有生物之中，究竟是长命的禽兽、草木尊贵，还是短命的人类尊贵？”

庖丁苦笑：“你把我问倒了！看来人类在天地之间最为尊贵，不能凭借有生有死，只能凭借上首上知。因为人类凭借上首上知，能够领悟天地之道，而禽兽只有旁首中知，草木只有下首下知，不能领悟天地之道。道字从首从走，从首就是闻道悟道，从走就是行道成道。”

庄周问：“大多数人或是无缘闻道，或是闻道太迟，少数人有缘闻道，极少数人闻道不迟。即使闻道不迟，闻道未必悟道，悟道未必行道，行道未必成道。可见人类尽管上首，未必均有上知，未必皆能领悟天地之道，所以顺道之人极少，悖道之人极多。然而禽兽尽管旁首中知，草木尽管下首下知，无生物尽管无首无知，却无不顺道，永不悖道。人类怎能凭借上首上知，自诩天地之间最为尊贵？”

庖丁说：“如此看来，人类凭借上首上知，既可能顺应天道，成为天地之间最为尊贵之物，也可能违背天道，成为天地之间最为卑贱之物。”

庄周赞叹：“不愧是以技进道的庖丁，果然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