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

张远山

中国人把最好的字眼给了鹤——仙鹤。

中国人祈福运，供奉蝙蝠。求官职，供奉麋鹿。图长寿，供奉乌龟。盼喜事，供奉喜鹊。福禄寿禧，各有专司。分工明确，互不相涉。然而分别信奉福禄寿禧的中国人，万众一心地尊奉仙鹤，因为鹤是仙人的坐骑。迷恋尘世的中国人，谁不痴想成仙？于是仙鹤超越一切吉祥动物，鹤立鸡群。

中国人的最高理想，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为了十五贯能起杀心，拥有十万贯当然是富豪，而扬州是古代的最大欢场。然而仅有财富和享受远远不够，还要有鹤。没有鹤，就不能成仙。不能成仙，财富就不能带走，享受就不能长久。

名利场中的热衷者如此，淡泊名利的隐士又如何呢？山中高士，对福禄寿禧，乃至声色犬马，能够不屑一顾，却无法忘情于得道成仙，于是自称“山人”，似乎自谦山野之人，其实是“仙”的拆字。

各自偏爱一种特定植物，乃是每位著名隐士的注册商标。共同尊崇一种特定动物——仙鹤，则是全体隐士的防伪标志。

隐居西湖孤山的林逋，除了像其他著名隐士那样酷爱一种植物——梅花，最喜欢的动物正是仙鹤，并以“梅妻鹤子”闻名后世。中国人认为，儿子比妻子重要，所以仙鹤比梅花重要。“暗香浮动月黄昏”固然风雅，但与驾鹤西游相比，不过仅是风雅而已。成为闲云野鹤，是仕途失意者的最佳安慰。

秦皇汉武那样聪明绝顶的盖世英雄，纵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得了癫痫症般疯狂求仙。死于不死药的中国皇帝，指不胜屈。另外，皇帝的专车称为“龙辇”，太子的专车则名“鹤驾”。太子乘着仙鹤升为皇帝，隐士骑着仙鹤得道成仙，实为一枚分币的两面。做了皇帝，也就快活赛神仙了。

帝王时代早已终结，成仙迷梦却千古不散。大量古建筑毫不珍惜地拆掉了，唯有黄鹤楼，因为建造武汉长江大桥而不得不拆，然而拆时小心翼翼，一一编号，另选宝地组装还原。崔颢写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从来没有写不出诗的烦恼，登上黄鹤楼，却悲从中来，仅写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因为被崔颢道着了痛处，他已沦为“骑鹿青崖间”的谪仙，失去了骑鹤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