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观众

                               张远山

口才好属于精神财富，更是天赋特长。特长必会技痒，一有机会就想炫技；富有就要摆谱，毫无必要也要露富。炫技露富，非有观众不可，吵架也不例外。

中国人是口才最好的民族，所以中国大地的每一角落，每时每刻有人吵架。只要走上街头，电车没到之前，就有机会成为吵架的免费观众。鲁迅说中国人爱看杀头，把中国人看成过于麻木残酷的生物，其实杀头并非街头常演的节目，即便爱看也供不应求。说中国人是热爱吵架更爱观赏吵架的民族，无疑更为确切。中国人的主业是吵架，观赏吵架则是业余爱好，从盘古到如今，只要有吵架或杀头，就万人空巷。外国人的主业是打架，观赏打架是业余爱好，从亚当到现在，只要有打架或拳击，就买票观看。

中国人爱看杀头，也是因为爱看吵架。因为杀头是一场吵架的精彩结尾，是皇帝对付吵不过的臣民的最后手段，因为那张利嘴就长在头上。所以绑赴刑场问斩前，往往在被砍头者嘴里堵一颗绳结，或撑一节木塞，就像用假奶嘴塞在婴儿嘴里防其哭闹一样。给焦大灌一嘴马粪，也不失为良策。于是观众兴尽而归，作鸟兽散。

只有看兴浓的观众多，吵架者才有兴致尽情发挥，并且在观众的喝彩声中，渐入最佳竞技状态。可惜吵架双方均有上佳口才的概率极小，所以观众常常只能满足于一方占绝对优势的猫捉老鼠，就像多年前的大批判时代。优势一方得意地“喵喵喵”，观众亢奋地“妙妙妙”。劣势一方惊恐地“吱吱吱”，观众痛快地“嗤嗤嗤”。尽管大批判很像吵架，实际上被批判一方已被剥夺还嘴权利，只被允许跟着观众一起高呼口号“打倒”自己。批判者如同相声中的逗哏，被批判者如同相声中的捧哏。批判者骂道：“你是一头猪！”被批判者只能承认：“我是一头猪！”哪怕批判者骂得不通：“你是三头猪！”被批判者也能帮他圆谎：“我是猪头三！”

这一世界吵架史上的罕见奇观，证明被强奸者也有可能欲仙欲死。自古以来只有双方互不服气才能吵下去，大批判却是在一方完全服气的情况下“追穷寇”。被批判者作为吵架一方，竟帮着对方与自己吵架。古今中外的国嘴、世界嘴、天下第一嘴，真要羡煞大批判时代的开骂者。大批判是被告并未缺席的缺席审判，被骂者就在开骂者面前，但是无论开骂者怎样胡说，被骂者无不衷心服膺。大兵骂得越是不合逻辑，越是强词夺理，秀才越是心服口服，越是欲仙欲死，观众越是心潮澎湃，越是狂热欢呼。

美国电影《农家女》有个竞选场面——

农家女对选民的狂热非常惊讶。

旁边有人煞风景道：“观众一旦失去理智，随便你吆喝什么，他们都会欢呼。”

农家女不信。

煞风景者大喊一声：“卖鱼喽！”

满场观众立刻鼓噪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