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正史

张远山

狮子原产非洲，因此中国没有关于狮子的寓言。佛教传入以后，中国人才知道狮子，比如文殊菩萨的坐骑是一头青狮。狮子吼作为一种神通，是禅宗的看家绝活。中国人从此把狮子当做龙凤龟麟一类神兽，让他烫着与佛祖相似的卷发，坐镇于官府、豪宅门前。民间则有与舞龙相似的舞狮。义同“雌老虎”的典故“河东狮吼”，源于苏东坡对一位怕老婆朋友的善意调侃。

唯一关于狮子的中国“寓言”《施氏食狮史》，是语言学家赵元任的语言游戏，用于说明有些文字只能看不能读。照录全文如下：“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

中土既然没有狮子，只能继续前往西天取经，把目光转向远西的寓言宝库伊索。

一、狮子与人

与人面容最相像的动物，并非猴子或猩猩，而是狮子。这大概是埃及法老在金字塔前雕刻狮身人面像的部分原因，当然也因为法老是人中之王，狮子是兽中之王。

人面狮，在希腊神话中叫做斯芬克斯。他蹲在路中剪径，不唱“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欲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而是出了一个谜语：“何物早晨四足爬，中午两足行，晚上三足走？”没答对的路人，成了他的早饭、午饭、晚饭。后来杀父娶母的希腊人俄狄浦斯（弗洛伊德用其名字命名所谓人类固有的恋母情结），也去埃及观光，碰到这只拦路狮，猜出谜底是“人”。斯芬克斯跳下悬崖自杀，被制成标本放在胡夫金字塔前。

狮子与人，各自夸耀自己的强大。人指着一座赫拉克利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相当于中国的打虎英雄武松）徒手制服狮子的雕像说：“你看我们人类多么强大。”狮子说：“如果由我雕刻，雕像将是狮子扑杀人。”狮子尽管头发很长，倒是见识不短。狮子的上帝，必是一头完美的狮子。

头发长长的狮子如同艺术家，多情的艺术家爱上了美丽的村姑。狮子向她父亲求婚。农夫说，他很愿意狮子成为自己的快婿，但他女儿害怕狮子，狮子只有拔掉牙齿，剁掉爪子，才能举行婚礼。堕入情网的狮子立刻照办，然后喜滋滋地前去迎娶新娘，却被农夫用棍子赶了出来。狮子竟会因为爱情而放弃暴力，倒比某些人类更加可爱。

另一则伊索寓言，讲述了狮子与人的友谊。一个奴隶不愿受到奴役，逃进山里。他走进一个山洞，看见里面趴着一头狮子，恐惧得不敢转身逃跑。然而狮子没有扑上来，反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伸出红肿淌血的爪子，原来一根荆棘扎进了狮掌。奴隶小心地替狮子拔出荆棘，狮子感激地舔舔他的手。不久逃奴被捕，送还主人。为了杀一儆百，奴隶主决定让他与狮子格斗，被狮子吃掉。在斗兽场上，奴隶站在圆形剧场中间。一声令下，栅门打开，一头饿了几天的狮子冲了出来。但是饿狮没有扑向逃奴，而是走到奴隶面前，亲昵地舔舔他的手。观众欢呼起来，要求皇帝赦免逃奴。逃奴讲述了与狮子结识的经过，观众深受感动。于是奴隶被当场赦免，赐予公民身份。狮子也重获自由，放归森林。

其实古希腊既没有观看人狮搏斗的习俗，也没有罗马式的圆形剧场，仅有专供戏剧演出的半圆形剧场。这一寓言，必是罗马寓言家托名伊索的新创作。

二、狮子的胜利

狮子正要扑向野猪，突然看见站在树上冷眼旁观的秃鹫，就对野猪说：“我们彼此做朋友，要比都做秃鹫的美餐强多了。”狮子懂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及时中止了战争，取得了比打败野猪更了不起的胜利。

狮子又与豹子为了王位决斗，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豹子建议休战，谈判划定领地。豹子说：“我派猫做我的代表，因为猫清心寡欲，平正公允。我建议你派驴子做代表，因为驴子出身高贵，到处受人尊敬。”狮子笑道：“凡是受到敌人称赞的，准是对我不利的。”于是狮子派狐狸做自己的代表，结果谈判破裂，战火重燃。结果人人知道：狮子战胜豹子，成了兽中之王。

狮子撞见结伴同行的驴子与狐狸。狐狸说，如果狮子饶他一命，他就交出驴子。狮子同意了。于是狐狸出卖了朋友，把驴子引向陷阱。狮子一见驴子掉入陷阱，立刻逮住了狐狸。在中国寓言中，狐狸是老虎的帮凶。在希腊寓言中，狐狸是狮子的帮凶。结果相同，所有帮凶都没好下场。狡兔死，走狗烹，是暴君的逻辑。

狮子抓住一只老鼠，老鼠苦苦哀求，许诺一定报恩。狮子轻蔑地笑了，不过还是放了老鼠。不久狮子掉进了猎人的网里。老鼠听见狮子的哀叫，咬断了网绳，救出了狮子。狮子的一念之仁，涓滴之恩，得到了巨大回报。

奇怪的是，狮子如此强大，但其获胜的寓言极少，而这最后一次胜利，不过是在老鼠帮助下的胜利大逃亡。或许希腊寓言家都认为，失败的教训，对强者更有教育意义。

三、狮子的失败

狮子虽然强大，却对付不了蚊子。蚊子嘲笑狮子说：“你不过就会女人的两下子：用爪子抓，用牙齿咬。我可比你强大得多！”蚊子吹着喇叭，发起了冲锋，专咬狮子鼻子上不长毛的地方。狮子奇痒难忍，噼噼啪啪扇自己耳光，脸上全都抓破了。狮子不必因为被小小的蚊子战胜而惭愧，人类比狮子更加战无不胜，也对蚊子无可奈何，经常自己打自己耳光。

除了蚊子带来的烦恼，狮子也不能消除爱情带来的苦恼：母狮嫌狮子嘴巴里的气味不佳。狮子十分郁闷，就问绵羊：“老弟，你倒是说说，我有口臭吗？”老实的绵羊说了真话，被狮子一口咬死。狮子又去问狼，狼说：“大王，您的气息芬芳宜人，如同刚刚绽开的春天花朵！”狼的谎言太不逼真，也被狮子一口咬死。狮子又去问狐狸，狐狸先干咳两声，然后哑着嗓门说：“大王，真不巧，我今天感冒，什么气味也闻不出来。”狮子只好让狐狸走了。由于私生活的不幸而迁怒于他人，也是人类社会诸多不幸的原因之一。如果狐狸的感冒在人类中流行起来，那就谁也别想听到真话了。

在教育后代的事情上，狮子同样失败了。狮子为小狮子挑选教师，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狐狸聪明，却是骗子，撒谎不是为王之道。鼹鼠工作勤奋，极有条理，可惜鼠目寸光。豹子有勇无谋，不够仁慈。大象忠厚有余，学问有限。总之没有一位合格的帝师。天空之王雄鹰听说狮子碰到了难题，念及友邦之谊，毛遂自荐充任小狮子的老师。狮子非常高兴，还有比另一个国王更适合教导王子吗？时间一年年过去，森林里的小鸟不断来向狮子报告王子在学业上的飞速进步。小狮子学成归国，拿出雄鹰颁发的博士文凭：“父王，从大雁到鹌鹑，如何生活，下什么蛋，我无所不知。只要您把治理国家的重任交给我，我马上可以教导臣民营巢筑窝，下蛋孵鸟。”狮子长叹一声：关于飞禽的丰富学识，对治理走兽毫无用处。

学非所用的小狮子，被公牛用角顶死了。狮子伤心地哭了起来：“命运对我，为何如此不公平啊？”野猪劝道：“您不妨想想，有多少人因为被您咬死了亲人而哭泣！”只要狮子不改变用丛林法则进行统治，就无法避免丛林法则的报复。

狮子追赶一只羚羊，眼看就要追上。更令狮子高兴的是，羚羊前面的峡谷，阻断了逃路。但是狮子吃惊地看到羚羊高高跃起，跳过宽阔的深谷，在对面绝壁上稳稳站住，气定神闲地回头看着狮子。狮子气坏了。狐狸走过来给狮子打气：“大王，凭您的力量、敏捷、速度、胆量，以及无与伦比的弹跳力，难道比不上小小的羚羊？只要您愿意，就能轻轻松松跳过这条小沟。”狮子顿时热血沸腾，胆气冲天，退后两步，加速冲刺，向峡谷对岸跳去……正如狐狸所料，狮子坠入了深渊。狐狸得意地绕道下山，来到谷底，用死狮做了一个月的口粮。狐狸虽是奸臣，狮子却永不明白“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

狮子老了，睡在石头床上，粗大的骨节硌得生痛。于是召见众臣：“朋友们，石头床对我这老头子太硬了。不管毛丰的毛稀的，个个征出一撮毛，让我铺一张松软暖和的床。”熊和狼立刻拿着鸡毛当令箭，到处去抓那些兽毛稀疏却无力反抗的牛、驴、兔，拔光他们的毛，自己不仅一毛不拔，反而乘机给自己和亲朋好友都弄了一床毛茸茸的褥子。熊和狼虽是忠臣，却以狮子的名义横征暴敛，中饱私囊，狮子因此失去了百兽爱戴。

狮子曾与百兽签订契约：若想避免亡国灭种，百兽必须每天民主选定一种动物，为狮子提供食物。轮到兔子之时，被民主选定的那只兔子，拖到傍晚来到狮子的洞口。狮子早已饿坏了，质问兔子为何这么晚才来，而且一只兔子，不够他塞牙缝。兔子说：“我们来了五兄弟，路上碰到另一头狮子，说他才是这片丛林之王，而您是窃国之贼，扣押了我的四个兄弟，派我叫您前去见他，跟他比比谁配称王。”狮子大怒，命令兔子带路。兔子把狮子带到井口。狮子对着井中倒影怒吼，井里传出更大的怒吼。狂怒的狮子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