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盲点

张远山

偶然看到一部电视剧，其中有个情节，妻子难产，医生问丈夫，保母亲还是保婴儿？我大吃一惊。不料丈夫还犹豫半天，才迟疑地说：就保母亲吧。我知道这是生活真实，并非艺术虚构。

一个男人是否有权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大概所有的现代人都会断然回答：没有。那么为何丈夫却有权在妻子难产时决定她的生死？仅仅因为产妇腹中的婴儿，带有丈夫的遗传基因？但腹中的婴儿同样带有产妇的遗传基因，在保产妇还是保婴儿这一问题上，为何产妇自己却无权决定？是谁剥夺了产妇的生死自决权？又是怎样的集体无意识，使这一极端无视女性基本人权的荒谬陋习，长期成为致命的盲点？

不能指责询问丈夫的任何产科医生，因为在类似情况下，所有产科医生都会这样问丈夫。当母婴无法两全时，保产妇或保婴儿的痛苦抉择，在技术层面上绝对必要，明确的决定将有助于医生当机立断选择不同方案，以免因手术目标游移不定而贻误抢救时机。然而关键在于：一，从技术层面来看，医生应该问丈夫还是问产妇？二，从伦理层面来看，究竟是产妇还是婴儿更应享有优先存活机会？

在技术层面上，医生询问的对象，理应是产妇本人，而非丈夫。夫妇尽管一体，但两者的生命立场不可能完全同一，因此双方的回答未必一致。绝大多数产妇不可能对自己的生命弃权，更不会把生死决定权拱手让渡给他人。即便个别产妇愿意把生死决定权让渡给丈夫，按照基本人权不可让渡的人文公理，产妇也无权让渡。无论产妇如何珍爱腹中婴儿，她都必定倾向于争取自己活下去。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便这个婴儿不得不忍痛放弃，她还可以争取下一次机会。即便产妇愿意把存活机会让给孩子，也只有产妇自己才有权作出这一生死攸关的重大决定，丈夫或任何人都无权代替产妇做出决定。如果仅仅因为产妇是某个男人的合法妻子，这个男人就有权合法决定牺牲产妇的存活机会，这样的“合法”不符合永恒道德。因此这一沿袭甚久的产科陋习十分荒谬，践踏了人类的生命尊严。

在技术层面找到唯一答案以后，不妨在伦理层面再做深入探究。母婴哪个更重要，并非每个丈夫都会做出相同回答。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也未必会决定保产妇不保婴儿。如果丈夫尚未超越男尊女卑观念和遗传自私本能，就有可能决定不保产妇，因为一，婴儿可能是男婴。二，即便是女婴，但女婴带有父亲的遗传基因，而产妇没有丈夫的遗传基因。出于对人性之光辉的充分承认，我相信决定“保婴儿不保产妇”的大部分丈夫还是希望产妇平安，如果产妇没能保住，丈夫会终生愧悔。然而无论事后的愧悔多么深沉，都无法弥补产妇付出的生命代价。而出于对人性之阴暗的足够清醒，我还相信，既然丈夫忍心决定“保婴儿不保产妇”，那么假如产妇因此死去，他未必就会愧悔，也可能坦然甚至窃喜。由丈夫抉择产妇生死的陋习，为少数居心叵测的丈夫，提供了合法“谋杀”妻子的机会。

既然无论从技术层面还是伦理层面，“保产妇还是保婴儿”的抉择，都应该由产妇本人决定，那么腹中婴儿是否也有天赋人权？产妇是否有权决定把更多的生存机会留给自己？产妇是否有权牺牲婴儿身上那一半属于丈夫的遗传基因？这些问题非常复杂，也极易引起争议。比如基督教就认为，授精两周的婴儿已经具有灵魂，所以堕胎是不道德的。产妇如果牺牲婴儿，也是“谋杀”了生命。然而基督教的“灵魂”观，既没有科学的实证依据，也没有哲学的逻辑力量。反堕胎思想的基本立足点，实为无视妇女基本权益的男权中心主义，其根本目的是维护婴儿身上那一半属于父亲的遗传基因。以男性的过度自私，指责女性的正当“自私”，是一百步对五十步的无理指责。男性立场的不牺牲婴儿的所谓“无私”，实际上却自私地让产妇付出代价。而女性立场的合理“自私”，却由自己付出了与男人一样的代价，因为婴儿身上的产妇基因，与婴儿的父亲一样多。没有人有权要求别人彻底无私，尤其是当要求者自己不能做到彻底无私的时候。而且即便有人自己能做到彻底无私，也无权要求别人如此。高尚的道德，遵循“责己宜严，待人宜宽”原则。而公正的道德，则遵循对等原则。任何强加于人的道德高调，在技术层面都缺乏可操作性，最终一定低能到无法解决任何现实难题。爱唱道德高调的糊涂蛋，通常会主张“无论如何都应该母婴皆保”，结果当然非常误事。

我的基本观点已如上述，但最后还有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一旦危险出现，也许身处险境的产妇早已神志不清，处于非自主状态，无法清醒做出理智决定——也许这正是医生不得不问丈夫的马后炮式理由。然而以人类文明的高度进步和足够的预见性智慧，如果没有男权偏见下的故意视而不见，那么这一不成理由的理由，早该由如下两个办法来加以解决：一，立法。在法律上规定“先尽可能母婴皆保，一旦无法两全，则尽可能保产妇。”二，由产妇本人在临产之前的清醒状态下做出决定，并且亲自签署一份文件。当然应该与丈夫商量，但产妇无疑具有最终决定权。有了法律依据和产妇本人的理智决定，医生只要尽了力，那么对任何不幸结果都不必负责，也就不必事到临头，再来多此荒谬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