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综合症

——续《大师现形记》

张远山

读者在庸才默默无闻、小有名气、声名日隆时，分别用平面镜、放大镜、显微镜观照其大作，其平庸就会由隐而显。然而这以庸才的作品质量恒定不变为假设前提，其实庸才的作品质量不可能恒定不变，也不可能持续上扬，只有一种可能——持续下滑。这是何故？因为成名是其致命拐点。成名综合症，正是庸才的终极杀手。

在默默无闻阶段，庸才尽管做不到“板凳须坐十年冷”，毕竟尚有些许定力，时常投机取巧地杂览书报。庸才尽管做不到“文章不写一句空”，但为了赢得编辑垂青，获得发表、出版机会，必定全力以赴地投入写作：选择自己最为熟悉、最有感悟、最具天分的领域，精心构思，慎重选题，勤查资料，反复推敲，精耕细作数月，千锤百炼数年，才敢心里没底地拿出处女作。他像尚未赢得意中人芳心的青涩少年，羽毛不剪齐整，不敢出门见人。由于发挥才智极限，使尽浑身解数，他终于如愿以偿，成其小名。然而正因竭尽全力，成名之作遂成毕生巅峰。庸才登临自身绝顶之时，一条漫漫无尽的下坡路，已在脚下徐徐展开。

一旦成了小有名气的“名家”，发表、出版作品已不再困难，然而写作却难以为继。他固然也想再接再厉，更上层楼，然而其人生阅历和知识积累，在成名之前业已耗尽。成名使他轻狂浮躁，自我膨胀。他不再勤奋阅读，不再深入观察，除了质量远不如前的自我重复和自我抄袭，他开始被命题约稿牵着鼻子走。从他惊喜地发现命题约稿纷至沓来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没有新鲜感悟，再也没有妙手偶得，再也没给读者带来任何惊喜。因为这些命题约稿，涉及诸多他毫无素养的陌生领域，而他对能够增广名利的每一个发表、出版机会，都舍不得放弃。轰动事件，必发谬论；市井八卦，急欲置喙。自恃艺高人胆大，必然霸王硬上弓。不再精心构思，不再慎重选题，不再勤查资料，不再反复推敲。原本需要一个月完成的作品，现在他三五天就匆匆出笼。于是明明灵感枯竭，江郎才尽，他却自以为文思泉涌，倚马可待。他如同骗得美人归的登徒子，赢得芳心之后，就不再自我检点，粗头乱服，也敢招摇过市。然而作品质量的持续下滑，并不影响他成为媒体追捧、粉丝迷狂的对象。交口赞誉，频繁亮相，使他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俨然以“大师”自居。

一旦自居“大师”，他就不再穷于应付命题约稿，而是疲于奔命，到处应酬，充当嘉宾，公开露面，接受采访，发表演讲。日程排得极满，没有精力写作，更无时间阅读。好在编辑已经不敢向他命题索稿，全都请他随便赐稿。既然有权“随便”，他已无须精心构思，不必慎重选题，懒得勤查资料，遑论反复推敲。百忙之中，挤出片刻，胡言乱语，粗制滥造，一挥而就，以证其才如海，无有尽时。这些急火攻心、急不择言的急就章，倘若不署其尊姓大名，原本会被编辑扔进字纸篓，现在却置于头版头条，还被广泛转载，烂文成了名文。他已跻身“成功人士”，尽情享受着功成名就带来的无限风光，定力尽失，脾气暴长。任何公正批评，都会令他恼羞成怒。于是庸才一露嘴脸，观众一哄而散。

喜剧落幕了——等待下一位新科庸才，毫无新意地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