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的纰漏

张远山

我幼年时，读了无数遍《水浒》。

当年文艺凋零，无书可读，更不可能奢望中外名著。谁知为了“评《水浒》，批宋江”，竟会大量印行《水浒》。于是瞌睡碰到枕头，得以大快馋吻。但是引出馋虫，贪欲更炽，于是翘首渴盼另一部名著挨批，可惜再也不见“下回分解”。只好一遍又一遍重读《水浒》。书读烂后，不知被哪位君子久假不归。后来可读之书越来越多，我的藏书也已不少，但一直没有想过再买一部《水浒》。不久前在特价书市见到《水浒》，顺手捡了个便宜。本来无意再读，可是回家一捧上手，就着了道儿，只得花一星期读完，依然齿颊生香。近来写了不少书评，似乎应该专文评介这部于我有大恩惠的奇书。但此书之百读不厌早已尽人皆知，索性文章反做，找出一些纰漏，与梁山迷们共乐。

第二十三回武松过景阳岗前，在山前酒店入座，店主摆上“三只碗”，“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店家……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三只碗，有两只没用上。要么摆三只碗，一次筛满；要么摆一只碗，喝一碗筛一碗。施耐庵之所以这么写，大概是照录“说话”口吻。因为说书需要即时效果。摆三只碗，是为了加深听众对“三碗不过岗”的印象。听说书的贩夫走卒们，不会在乎这一纰漏。施耐庵是否知道这一纰漏，不得而知。

另一个纰漏更大。从林冲被逼上梁山开始，每有新好汉到来，必定交待一下座次。但第三十五回，宋江率花荣、秦明、燕顺等人反出青州，投奔梁山途中，接石勇代传家书，回去奔父丧，花荣等人上山后的座次，暂时就不交待。宋江回家后，杀阎婆惜一案重发，刺配江州。在江州，又因浔阳楼上题反诗，押赴市曹问斩。第四十一回，晁盖率领众好汉把宋江从江州法场上劫回梁山，花荣等人的座次，才不得不提起。晁、宋两位推让山寨之主以后，“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于是“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右边一带，是花荣、秦明……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喜庆筵席。”作者含糊其辞，似乎滴水不漏。但我发现“右边一带”名单长出太多，死心眼地前后数了数，始知“四十位头领”中，左边一带旧头领仅有十二人，右边一带新头领却有二十八人之多。强龙宋江刚上山，就压地头蛇，属下头领多出晁盖属下头领一倍有余，明目张胆“架空晁盖”。两边排班如此不齐，居然众口一辞“言之极当”。施耐庵对这一纰漏必定心底雪亮，因为第四十四回他有意补救：“两个新到头领（朱富、李云），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既是地头蛇晁盖的垂死挣扎，又是作者聊表“补不足”之意。至于宋江上山之前，先他而到的花荣等人，究竟是“坐地”还是“立等”，究竟算新头领还是旧头领，只有天晓得。

施耐庵明知故犯，并非毫无理由。因为《宋史》没有“晁盖”这号人物。所以第四十一回晁盖刚把宋江救离法场，指挥权就全归宋江，回目也成了“宋江智取无为军”。统观整部《水浒》，宋江一出，晁盖即休。宋江上了梁山以后，晁盖说过的淡话总共仅有三五句，没有一句影响小说关目。军师吴用，一切大事均“与宋公明议定”；新到好汉，一致声称“投托宋公明哥哥”。而且直到第七十回排出总座次之前，一百单八将有伤无死，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有晁盖及时地在曾头市死于非命。当年胡批“宋江架空晁盖”，实为冤案，宋江替施耐庵背了黑锅。

除此以外，小的纰漏尚多。比如林冲上山时，王伦放刁，要他三天内交出“投名状”，林冲前两天未能如愿，第三天“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在小路上等待单身旅客。黄昏时终于等来了杨志，两人“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王伦）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来。”我就非常惊奇林冲竟能听见王伦的叫声，因为相斗的林、杨与说话的王伦，隔着一重水泊，后者又在“山高处”。如果水泊梁山的河道如此之窄，高俅所造“可容数百人”的“海鳅船”如何行得？如果腐儒王伦的肺活量如此之大，他不仅不会容不得此时的林冲和后来的晁盖，简直可与当代歌王帕瓦洛蒂同台演出了。

重读《水浒》，最吃惊的，是作者描写吃人肉时的平静态度。各处山大王，一抓到“牛子”，就要活杀取心做“醒酒汤”。专门“麻翻了人扛入杀人作房开剥”的，就有三处：张青孙二娘的十字坡酒店，李俊李立的揭阳岭酒店，以及朱贵的梁山泊酒店。重读《水浒》，最气闷的，是数量极多但并不高明的空洞韵文。最好玩的，是行文动不动就“大闹”，角色没来由便“大喜”。最佩服的英雄，是“只打天下硬汉”的武松。最喜欢的好汉，则是那个关西大汉，花和尚鲁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