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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家与道理家
——《故事的事故》序言
张远山
语言有两种基本用途,讲故事和讲道理。这是语言的两只脚,语言靠两只脚走路,但走路的时候,重心总在一只脚上:故事讲得好,是故事家;道理讲得好,是道理家。但是,重心在左脚时,右脚向前;重心在右脚时,左脚向前。所以故事家也可能讲道理,道理家也可能讲故事。因此有四种人,一、讲道理的故事家,二、不讲道理的故事家,三、讲故事的道理家,四、不讲故事的道理家。
最好的故事家,不把道理讲出来,道理在故事之中。这样的故事家,是小说家。最好的道理家,不把故事讲出来,故事在道理之中。这样的道理家,是思想家。最好的小说家,讲的故事百听不厌,他的故事是独创性的;最好的思想家,讲的道理万古常新,他的思想是独创性的。戏剧家兼有故事家和道理家的长处,但他的重心落在故事这只脚上,他不讲道理,而是对道理提出质疑。伟大的戏剧,是伟大的提问。伟大的思想家,常常被伟大的戏剧家问得哑口结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讲道理的故事家和讲故事的道理家比较容易混起来,不过只要明白了他们的立足点,以及思维方式的不同,就不会搞混。但问题在于,也许他们自己也没弄明白究竟想干什么。所以,讲道理的故事家,常常故事没讲好,不得不用道理来救故事之穷;可惜来救故事之穷的道理,往往并非独创性思想,而是老生常谈。讲故事的道理家,常常道理没讲透,不得不用故事来救道理之穷;可惜来救道理之穷的故事,往往并非独创性故事,而是老掉牙的故事。老生常谈的道理,和老掉牙的故事,谓之俗套。他们想走路,但不仅没有向前,反而往后了。倒走也许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但肯定不是走路的好方法。于是需要幽默家,对各种背道而驰的行为进行嘲讽,让过于紧张的故事家和过于僵硬的道理家——稍息。
幽默家还让人明白一条真理:语言的两条腿不应只顾赶路,而更应该舞蹈,语言的舞蹈是诗。幽默本身不是诗,但幽默消解不是诗的一切语言。幽默家从来不拿诗人开玩笑,因此幽默家是诗人的朋友。诗人不讲故事,也不讲道理,诗只是语言的狂欢。赶路的故事家和道理家都想超越前辈与同行,试图把故事讲得更有趣,把道理讲得更透彻。这种进取心固然值得赞赏,不过长远来看,没有无法超越的故事,也没有无法超越的道理,只有真正的诗才无法超越。因为舞蹈的诗人根本不以超越任何人为目的,诗人发现美,创造美,真正的美无法被超越。不同的美可以共存,当越来越多的不同形态的美共存于世之时,世界就越来越接近于天堂。目的性太强的故事家与道理家,常常与诗人话不投机。作为赶路的人,他们太在乎“进步”了,至少要竭力跟上“时代的步伐”。所以道理家要驱逐诗人,而故事家则奚落诗人,但舞蹈不以“进步”为目的。人类走路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赶到某个地方去,而是为了在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停下来,驻足凝望,吟诗唱歌,聆听天籁人籁,欣赏美丽的画卷,与天地万物一起舞蹈。
散步介于赶路与舞蹈之间,所以散着步看着沿途风景的语言,叫做散文。越来越匆忙的现代人,常常只顾赶路而忘了看沿途的风景,更不必说停下来自由舞蹈。连本该舞蹈的诗人,现在也在急匆匆地散步了。然而人生的意义并非赶路,而是在大自然的风花雪月中自由舞蹈。
(《故事的事故》,张远山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即出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