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夭（寓言）

张远山

解剖台上放着一老一少两具尸体。解剖学教授一边做解剖示范，一边进行讲解。

“我们先解剖这个老人。各位请看，由于生活方式的不文明——尤其是不科学——这个老人一身是病，真难以想象他竟能如此长寿。不过他的长寿无法证明他掌握了养生之道——更不用说幸福之道。大家知道，吸烟不利于健康，生癌的机率很高，但一个老烟鬼也许不生肺癌而享高寿，而一个不抽烟者却可能生肺癌短命。所以这个老人的长寿只是偶然的运气，长寿不能证明他的生活方式很文明很科学。相反，浑身是病足以证明他的生活方式不文明不科学。这是摆在大家面前的铁一般的事实。”

教授继续说：“我就不兜圈子讲大道理了，还是摆事实说小道理吧。请看他猪肝色的肝，嗜酒！请看他枯槁干瘪的肾，好色！请看他溃疡糜烂的胃，贪食！请看他空空如也的嘴，无耻！请看他一毛不拔的秃头，吝啬！请看他蠢蠢欲动的舌头，搬弄是非！请看他青筋毕露的手，酷爱权力！请看他衣袖上的鼻涕，不讲卫生！请看他鞋底的痰迹，随地吐痰！请看他的双眼，一只青光眼，一只白内障，对别人从不一视同仁！再请看他这颗冷血的心，冷酷虚伪，自欺欺人，问心有愧！总之，这老头奸诈，圆滑，迷信，世故，虚荣，糊涂，昏愦，悖晦，爱挤热闹，常瞎起哄，两面三刀，不讲信用，贪小便宜，强词夺理……简直一无是处。我们难道不应该从他身上吸取教训吗？”

学生们埋头狂记笔记。我却愣在那里，忘了记笔记，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年轻时身体很棒，是个运动健将。他现在已垂垂老矣，不得不依赖我这个从小身体很弱的儿子照顾。我能否用他现在的病弱，来推定他年轻时的生活方式不文明不科学呢？

教授得意地停顿了很久，转过头去：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青年，我想他应该成为有志青年的好榜样。正如格言所说，事实胜于雄辩。这个青年是多么好的青年呐！他的身上具有文明人的一切优点，他相貌英俊，心胸开阔，口齿伶俐，态度热情，性格开朗，从饱满的额头能够看出他的智慧，从纯洁的心脏可以看出他的高贵……他的所有器官都如此健康，足以证明他追求文明、崇尚科学，他已经走上了通往真理之路。可惜命运不济，风华正茂的他，竟被那辆野蛮的罗马战车撞死了。”

教授无限惋惜地说完，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学生，看看他是否把学生完全说服了。每个学生一等教授的目光扫到自己脸上，立刻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教授的目光扫到我的脸上，见我没点头，他的目光停住了。

我发问道：“请问教授，这个浑身是病、寿终正寝的老人是谁？”

“中国人。”

“再请问教授，这个前途无量、英年早逝的青年又是谁呢？”

“希腊人。”

“那么假如把您说的那个偶然结果换一换，比如说，让中国老人在年轻健康时被车撞死，而让希腊青年长寿老病而死，您的解剖结论是否可能完全反过来？”

教授愣住了，刚要说什么，下课铃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