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
天啊,心跳得这么快,还好,还没有胸闷的感觉……
再走10几米,就是童家了……
欧阳冬的身体越来越靠紧他身边的童小非。
到了,这陌生而熟悉的院子、葡萄架、菜地——当然,还有那座小房子——你们好啊?
我又来了——不,我回来了……
你们欢迎我吗?还像10年前那样欢迎我吗?
童小非打开了院门——吱嘎——
欧阳冬走进去,看一眼院门,哦,几块木板就把和童家整整隔离了10年……
她终于看到了邵氏,她的未来的婆婆。
邵氏站在大屋门前,穿了一身显而易见是新换的衣裤,看着渐渐走进的欧阳冬,嘴微微地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当欧阳冬走到她面前时,她伸出手拉住欧阳冬。
欧阳冬看着邵氏,邵氏也看着欧阳冬。童小非推开门,将两个人拉进了屋。
站在屋地上,两个人还是看着对方。
“小冬……”
“姨——”欧阳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抱住邵氏痛哭起来。
邵氏的手在欧阳冬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着——“你们这对冤家呀,你们这对冤家……”
邵氏的眼泪也流下来。
“妈、冬冬……”童小非拍拍两人的肩。
邵氏松开了欧阳冬的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自己手上撸下一个银手镯,又抓起欧阳冬的手。
“这还是我妈留给我的……”
欧阳冬的手指合拢在一起,像一朵尚未绽放的花蕾,穿过手镯。
欧阳冬看看手镯,又看看童小非,终于对着邵氏用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妈……”
“唉,妈听到了……”
站在一边的童小非的嘴角,抿出一丝笑意,放下手中的网袋,悄悄地出去了。
欧阳冬拿出一块精巧的手表,抓起邵氏的胳膊,给她戴上了,说:“妈,我用我的稿费买的……”
邵氏的眼泪又流下来……
邵氏可能是想到了欧阳冬的心脏,先抑制住了眼泪,拿开欧阳冬的胳膊,轻轻地推她坐到炕边。
“别哭了,啊,听妈的。”
然后俩人就坐在炕上,抓着对方的手,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
这丫头可真年轻,哪像个近30
的女人哪,看面相也就25、6岁!
“妈,爸啥时候回来?”
“还得几天吧。哎,上海呀,又热又潮……”
“看我――”欧阳冬起身打开挎包,拿出一件东西在邵氏面前展开:“爸腰不好,我给爸带来一块狼皮,是我一个家在内蒙的同学送的……”
邵氏将狼皮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说:“好货啊,好货……妈先带你爸谢你了……”
接着,邵氏看着儿媳妇身上的装束,便下了地,去开箱子了。
“来,试试……”邵氏举着缎子面小棉袄对擦着眼泪的欧阳冬说。
欧阳冬跳起来,孩子似的兴奋在还发红的眸中跳跃。她从邵氏手里接过小棉袄,在身上比量着,低头看着,脸上泛起浓浓的红晕。她脱下外衣,伸展双臂将胳膊伸进袄袖,邵氏在一边帮她拽着下摆。
啧啧,正正好好啊,正正好好……30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苗条……
欧阳冬走到镜子前,转着身照着,一会儿摸摸袄面,一会儿拽拽袖口,一会儿又扽扽领口。
“妈,好看吗?”欧阳冬嘴都合不上了。
“你呀,就是披着张麻袋片,也好看……再说,妈的活儿也拿的出手吧。”
“那当然!”欧阳冬猛地抱住邵氏,在她的脸上亲吻一下。
这个邵氏可没想到,她嘴里哦哦着——唉,又多了一个一高兴就啃我脸的!
然后欧阳冬继续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我穿中式棉袄怎么这么好看啊!
“小冬,快脱了吧,一头汗……”儿媳妇一身香喷喷的汗气味道!这可是伏天啊!
欧阳冬又在镜子前照了照,才恋恋不舍地脱下棉袄,在炕上小心翼翼地叠起来。
“妈,进了11月就能穿了吧?”
“那得看天气,赶上小阳春你就得再等几天。”
这时外屋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接着传来捏着鼻子的声音——
“再说,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哪……”
欧阳冬声音颤抖地问:“谁呀?是谁呀?”她已经预感到了是谁,心怦怦地跳起来。
一个女人猛地出现在欧阳冬面前——牛仔裤、花衬衫、披肩发;一双丹凤眼冲着欧阳冬笑着。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向对方伸开手臂,然后,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宁宁……”
“嫂子……”
两个人拥抱着,谁也不松开,谁也不再说话,都轻轻地摇动着对方的身体。
翟小宁在欧阳冬耳边小声说:“你要不是我嫂子,非和你搞同性恋不可——你也太美了,比10年前还要美……”
欧阳冬笑起来,用拳头捶翟小宁的后背。
邵氏说:“行了宁宁,小冬一身的汗,你就……”
翟小宁松开了欧阳冬,向新近打的长沙发走去。欧阳冬前几天就听说,宁宁回来了,是特意回来参加哥哥的婚礼的,顺便还能看看国内的改革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小冬,我去买菜了,你和这个妖精先唠着。”
“哎!”
邵氏出了里屋,从橱柜旁边摘下菜筐。
翟小宁拉着欧阳冬坐在沙发上,对邵氏说:“干妈,给我嫂子做什么好吃的?我好借借光!”
“啊,我专门做小冬爱吃的,你不爱吃的。”邵氏说着话就出了屋。
“咯咯咯……”翟小宁看着邵氏的背影,“嫂子,你看干妈年轻不?”
“是,和10年前没有多大变化……”欧阳冬也看着邵氏已经走到院子里的背影。
“嫂子,你也是,简直像个小姑娘!你看我,看、看――”翟小宁指着自己的眼角,“看,讨厌,皱纹出来了……”
“我也有――宁宁,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翟小宁看着欧阳冬。
“先别叫我‘嫂子’行吗?”
翟小宁先是愣了愣,她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好,欧阳姐,欧阳姐!哈哈哈哈……”
“宁宁……”
翟小宁搂住欧阳冬的脖子,说:“欧阳姐,我都知道你的下一句话是什么――”她学着欧阳冬的语调,‘我们还没登记哪……’哈哈哈哈!对不对?对不对?”
欧阳冬掐一下她的胳膊。
翟小宁给欧阳冬理理头发,神情严肃起来:“欧阳姐,我得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欧阳冬扬起眉毛。
“你一扬眉头更像小姑娘――欧阳姐,我比你和我哥都小――这是废话哈?但是今天我还是要说几句,说什么呢,关于浪漫。来,咱们喝水……”翟小宁用她的小白牙咬开汽水瓶盖儿,递给欧阳冬,自己又咬开一瓶,“关于浪漫――我很羡慕你和我哥那些浪漫的恋爱细节,它也永远值得你们怀念和珍藏;但是欧阳姐,不论多么浪漫的恋爱,一旦拉开家庭生活的帷幕,婚前所有的浪漫就要面对家庭生活的挑战和拷问――”
“你是担心我不能适应琐碎的家庭生活?”
“嗯!”翟小宁鼓着嘴摇头,把汽水咕噜一声咽了下去,“不是,我完全相信你和我哥都能很好地面对家庭的琐碎,我担心的是,在家庭琐碎的生活中,交流是不可避免的,而交流就要涉及到许多以往的事情――你和我哥那段坎坷就不可避免地要在交流中出现,是不是?”
“宁宁,你应该相信我的,我永远不会再提那些事情……”
翟小宁把汽水瓶子往茶几上一放:“这正是我担心的!欧阳姐,10年哪,即使你再小心,也不可能避免这10年来所有生活细节的出现,就是随便拿出一件小事,也会联系到这10年。是不是?”
欧阳冬又扬了扬眉毛:“宁宁,你继续说……”
“我随便举个例子吧:在你们结婚后的某一天,干妈说:小冬,你该买件新裙子了。你说,妈,您老也该买件大衣了,我都给您挑好了,哪天我和您一块去――您那件大衣还是76年小非给您买的哪,他没我会挑衣服!你看,76年出来了,76年你和我哥在一起吗?这时候,你和干妈的心里都会‘忽’地一下!接着就是一种尴尬的感慨……诸如此类的联想会在以后的生活中频繁出现,除非大家不交流!”
欧阳冬不再扬眉头了,而是轻轻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宁宁,真让我惊叹……
“由于10年来你对我哥那近乎救命恩人一样的作为,使干妈全家对你怀着深深的感激和敬佩,所以这真空般的10年就成了‘禁区’――谁都不想提这10年,好像这10年的根本就不存在!这不好,这样下去,这10年就成了雷区,甚至成了私处!因为你们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这10年,生怕提到它会伤害了对方,伤害了彼此的感情,伤害了长辈或者晚辈……”
欧阳冬抓住翟小宁的手:“宁宁,你真行,我就是这么想的,并且相信自己能够做得很好,做到不让这10年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有一丝一毫的干扰和破坏……”
“这种作法是完全错误的!它只会在你们中间留下越来越大的一片阴影,长久地笼罩着你们,使你们的相处如履薄冰……”
“那你的意思是――”
“你喝水欧阳姐,看你嘴唇干的!我的意思是:毫无顾忌地但同时也是及其自然的把这件事情说开,掰开皮说馅儿,把它说得彼此不再有一丝顾虑,不再有一丝忌讳――当然,不能一本正经地谈,就是在交流中涉及到了,就顺口说上几句――我再举个列子吧:比如干妈说;小冬,你还是盘头好看!你就说,是,妈,您不知道,我第一次盘头的时候,就想,这要是您能看到该多好啊!干妈就会说:是啊,你呀,那时候就是偷偷来一趟,让妈看一眼就走,妈也会高兴的……你就说:妈,以后我天天盘头,啊?你说,干妈能不笑吗?能不感到欣慰吗?这样,渐渐的,那痛苦的10年不但不会成为你们生活中的禁区,反而成为你们增进感情的催化剂,是不是?且不谈这10年里还有许多值得永远记住的东西……”
“宁宁,我真得谢谢你,我也真服了你了……”
“干妈对你有心理障碍,你对干妈也是一样,这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怕哪句话伤害了对方――这是因为你们太在乎对方了,太想好好相处了。但是你对干妈的感情中有赎罪的元素;干妈对你的感情中有感恩的元素,这都不好。你们应该把那10年你们对彼此做出的一切,看作是一个不可绕过的过程,一切就简单了。”
“宁宁,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你知道,这做起来要十分艰难的,你帮我出出主意,这第一次要怎么做?”欧阳冬对这个嘻嘻哈哈的不是很久的未来的小姑子彻底服了,但是说不定哪天,哪件事涉及到了过去,怎么办?
“这个,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你要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干妈推心置腹地谈一次,当然,不能像和你那些姐妹那样,周健,我要和你谈谈――这肯定不行,咯咯!”
“我懂了宁宁,你放心吧,我会把握好时机的。”
翟小宁妩媚地笑了。看着未来小姑子那双笑眯眯的丹凤眼,欧阳冬说:“宁宁,和你一比,我就是个书呆子啊……”
“是,没错,你和我哥都是书呆子,而且你们一辈子也改变不了――这很好,中国正是因为有了你和我哥这样的书呆子,人们才能看到一些希望――书呆子大都是理想主义者,对社会进步意义重大;一个没有书呆子的民族或者说一个书呆子经常受到嘲笑、讥讽甚至迫害的民族是可悲的……”
欧阳冬目不转睛地看着翟小宁,发自内心地说:“宁宁,你太优秀了……”
翟小宁“噗”地一声,嘴里的汽水喷了出来。
“我的好姐,我……我就怕别人一本正经地夸我!哈哈哈哈……”翟小宁一边笑一擦拭大腿上的汽水,“说正经的欧阳姐,我希望你能幽默起来,当然,是指在家里,在干妈面前。”
说完,她收敛了笑容,看着欧阳冬。
终于,欧阳冬也笑了。
“这就对了。好了,下课!你就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哟,干妈回来了,我去帮她打短工了。”翟小宁站起身。
“我也去。”欧阳冬也站了起来。
翟小宁把她按在沙发上,“躺下,睡一会儿――我知道你很想上我哥那间小屋去睡,但是不行,我希望你在新婚之夜再去。”
“哟,你看我,他上哪去了?”
“你说我哥?他去你家了……”
“去我家?”
“啊,和你爸妈研究老人见面的事啊!”
“这家伙,也不告诉我一声……”
“呵呵。好了,我去了。”
“我不困,走,一起去。”
“你以为我真去打短工,切!我干活儿干妈从来就没满意过!我该给她上课了。听我的,你能躺下,干妈会很高兴的,懂吗?”
翟小宁出去了,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欧阳冬听到她那脆生生的声音:“My god!干妈,您明天不过了?”接着就是邵氏的声音:“不过了,我和小冬沿街要饭去,行了吧?”“哈哈哈哈……”
欧阳冬笑了,婆婆的心态并不像宁宁说的那么严重……
欧阳冬头朝外,侧身躺在了沙发上,别说,还真有点困了,昨晚没睡好啊……
欧阳冬闭上了眼睛,听着外面邵氏和翟小宁你一声我一声的说话。
渐渐的,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很快,她就睡着了。
“把炉子通开!”邵氏一边收拾菜一边说。
“这个我会!干妈,做几个菜呀?八个?十个?十二个?”
“小祖宗,你快点儿,啊?我要烀骨头了。”
“就好就好――这夏天就是好,在外边做饭,多有意思……”
“把葱剥了。”
“嗯――干妈,您坐。”
“干什么?”
“您坐嘛。”
“唉,这腰还真有点酸――宁宁,冠杰哪天来呀?”
“早呢――干妈,冠杰说,下了飞机就先来看您老人家。”
“宁宁,我不告诉你了吗?你让人家先回家,哪有你这么出事的!”
“哈哈哈哈!干妈,他家在哈尔滨!他到了哈尔滨后再到北阳――哈哈哈哈……”
“呵呵,老喽,一说回家,好像就指的北阳。”
“可不是,好像就北阳的家是真正的家,人家外地的家就不是家了,切!哎对了干妈,冠杰还说……”
翟小宁叽叽喳喳地说起来,邵氏皱着眉头听着,不时看一眼屋里,终于站起来,进了屋,很快又出来了。
“哎,睡了。”邵氏欣慰地说。
翟小宁继续白话,听得邵氏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看一眼干女儿那丰满了不少的身段,出了口长气。邵氏对干女儿去美国是很担心的,怕她学坏了。“那种地方,听说在大马路上都能亲嘴儿,哎,这什么国家呀?”翟小宁临行时,她说。翟小宁咯咯地笑着说,干妈,您老放心,我以后处朋友,不会在大马路上亲嘴儿的,最多也就是在帝国大厦的楼顶……
想到这里,她又看一眼干女儿,是,干女儿越来越漂亮,也懂事了,但就是疯疯癫癫的性子一点也没改,可也是,到了那样谁都可以由着性子来的国家,唉!还有,穿得那叫什么裤子,什么牛犊子裤?把个屁股裹得一瓣儿是一瓣儿的,而且这个妖精走起路来,故意摆动她那两瓣屁股!还有,结婚好几年了,怎么就不要孩子?还说是她和司马冠杰两人商量好了的。那好,等冠杰来了,我得好好问问他……
邵氏突然笑起来。
“干妈,您笑啥呀?”
“呵呵,我笑你和你哥呗……”
“我和我哥咋的了?”
“你哥娶个媳妇,复姓;你哪,也凑热闹,嫁个――”
没等邵氏说完,翟小宁就哈哈大笑:“那当然,我哥他能找到复姓的,我就找不到啊?切!气死他――唉呀,干妈,我都多大了,您还打我?”
“你还知道你多大了?你都27了,可说起话来像17!”
“那好,干妈,这样好不好?今天我让您老人家欣慰一下,我跟您老说点像37岁的女人说的话,您看好不好?”
“好啊,你要是能说出37岁女人的话来,干妈今晚给你加个你爱吃的菜!”
“干妈,我真为您惋惜,从小到大,您把我看得透透的,但今儿个,您要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了――干妈,冠杰婚后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喜欢你的第一个原因就是,你见到老人说‘您老’的样子,自然,发自内心。我说,我干妈教育的好,不然我也许早就学坏了。好了干妈,我要说37岁女人说的话了……”
一个多小时后,翟小宁从邵氏手里抢过黄瓜,狠狠地咬了一口,说:“我渴死了――干妈,像不像37岁女人说的话呀?您老可不要不承认啊!您不能眯着良心哪……”
邵氏一眼不眨地看着和黄瓜一样鲜嫩的干女儿,一言不发。
翟小宁的眉毛也扬了起起来,“干妈,您老生气了?我可是尽量使用温和的语言啊,要是在美国,我会说得更直接,更……”
“宁宁,你想吃什么?干妈给你做……”
欧阳冬在朦胧中感到一股温馨的气息萦绕在自己的周身,她的意识开始清晰。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婆婆那慈祥的面孔正对着她。
她有些窘迫地笑了,说:“妈,我现在觉可大了……”便欲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条毛巾被。
邵氏扳着她的肩头说:“困了,就再睡一会儿……”
“不了妈,我饿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翟小宁的大呼小叫:“干妈,欧阳姐,你们看谁来了?”
邵氏和欧阳冬连忙出了屋,都愣住了。
欧阳志向和夏秋岚站在院子里,身边,是微笑着的童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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