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怀旧长篇小说《胎记》（78）
(2008-07-27 04: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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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小说 |
11．
总算做好了。哎哟，腰真酸哪。
邵氏将缎子面小棉袄颠来倒去地看着，脑子里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穿上后，会是多俊气。那张仙女一样的脸蛋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肯定会扑闪扑闪的；嘴里肯定要说，姨，谢谢您老了，让您受累了……然后，然后——当然不会像宁宁那个丫头，抱住自己就亲，她会抓过自己的手的……
这时，童小非走进来。邵氏故意不理他，继续端详手中的小棉袄。
童小非站在邵氏面前，目光呆滞地看着邵氏。
“你还不赶紧睡觉，跑过来干什么？”
“我爸呢？”
“去旅大进货了，明儿回来。”
没有声音了。
邵氏的注意力全在缎子面小棉袄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说话有气无力的。
“妈……”
“嗯？说话呀？”邵氏依然盯缎子面着小棉袄——灯光下，缎子面闪烁着雍容华贵的光泽。邵氏继续想象着，欧阳穿上它时的样子——那小腰儿，那胸脯，都得显出来！自己的傻儿子还不得……嘿嘿！
“妈……”童小非的语调里已经有了哽咽。
邵氏回过头——“嗯？怎么了？”
童小非从邵氏手里拿过小棉袄，看了看，然后拿过包皮递给母亲，说：“包起来吧……”
邵氏看着儿子那红肿的眼睛，突然笑了，说：“好，妈先放起来，等你俩没事了，我再——你老实告诉我，是你惹欧阳生气了吧？”邵氏把小棉袄仔细包好，“小非呀，你是男人，不管什么样的事，你都得让着女孩子，知道不？你看你爸，我就是说了多噎人的话，他最多就是叹口气，过后，还向我赔不是。你得学你爸呀。欧阳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啊……”
“妈……不是……”
“那怎么了？哦，你怕欧阳不好意思收下？那你可不如妈看得准了……”
“妈！”童小非的眼泪涌出眼眶。
邵氏终于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儿子的脸上布满了绝望！
“怎么了？快说话……”邵氏手里的包颤抖起来，难道——
“妈，她和我……”童小非说不下去了。
手怎么直抖啊，怎么把包攥得这么紧啊……
“妈，对不起您，白让您受累了……”童小非擦一把眼泪。
邵氏扬起脸，看着头上的灯，喃喃地说：“小非，先别急，别急啊，改天妈和她唠唠，啊？”
“妈，我全知道了……她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邵氏转过头，看着儿子，心口呼呼地跳起来。
“妈，我知道我是——”
邵氏感到眼前的灯忽地闪了一下，雪亮雪亮，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刺得头一阵阵晕眩……
“妈，您就是我亲妈！爸就是我亲爸！”
童小非将那天晚上的事情都讲了，把这些天的事情都讲了。最后他告诉邵氏，欧阳冬和他们全家已经正式宣布，他们不能接纳他……童小非隐瞒了一句话，就是夏秋岚侮辱邵氏那句话。
母子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妈，我当时要是听您的话多好啊，妈……”
邵氏停止了呜咽，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任自己那浑浊的泪水落在儿子的头上和肩上……
“妈，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孝敬您和爸……”
邵氏仍旧是一声不吭。
邵氏突然将儿子松开，嘴里吐着长气，双手哆哆嗦嗦地打开包皮，颤颤微微地拿起那件缎子面小棉袄，小棉袄无声地伸展开来……
“儿子，你要是大市长的儿子，她能怎么快就撇了你？她敢？她妈敢？看来呀，咱穷人家还真得有点血性，还真得自个儿瞧得起自个儿，不介，人家就更瞧不起咱们了……”
“妈……”
“妈的手不听使唤了，你来——把剪子拿来。”
“妈——”
“拿来！”
童小非拿过剪刀。
邵氏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嘴唇也抖动着，眼里闪烁出一丝冷峻的光。
“儿子，绞了它……”
“妈……”
“绞了它！”邵氏嘶哑着嗓子喊起来。
“给宁宁穿不行吗？”
“宁宁？宁宁知道了你的身世会啥样子，你想到了吗？你敢想吗？”
“等我和她说了，我再绞，行吗？”
邵氏不说话，唉，我要疯了……这读书的人要是心坏了，更狠毒啊！
夜深了，母子俩还在说着、唠着。
邵氏现在才注意到，几天的工夫，儿子那张脸瘦得只剩下一条了……
“往后啊，交人要注意——特别是女孩子，特别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家里的女孩子，别理他们——唉，妈不用说了，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人不但要活得体面，还要斜眼看着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心里才舒坦！往后啊……”
童小非不能同意母亲的一些观点，但此时他不能和妈妈分辩，只能听着。他现在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尽快从宣传队退出来。想到这里，他对邵氏说：“妈，我想退出宣传队……”
“退出来吧，自己在家好好拉琴。”
童小非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还要完成一项极其痛苦的任务——焚毁欧阳冬给他织的毛衣和那条手绢。邵氏说，那些东西就是大烟，吃着上瘾，会要命的！
毛衣和手绢静静地躺在炕上，静静等待着他将它们塞进炉子里。
他将手绢塞进毛衣里，大把地抓住毛衣，掀开炕炉子的炉盖。
炉子里的火忽明忽暗，闪烁着殷红的光，兴奋地看着主人。
不行，毛衣太大了，塞不进去；手绢呢，包在毛衣里吧……
童小非站起身坐到炕边，找来剪子——得绞几下才能放进去呀……
剪刀的内刃闪现出来了，张小泉剪刀张开凌厉的刃口，随时准备为主人剪断一切他要剪断的东西！
“小子，这每一根毛线上都有你姐的汗水、呼吸和手印啊……”
童小非的耳边又响起这句话。他看一眼门外，母亲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突然的，绝对是突然的，童小非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将毛衣紧紧捂在脸上……
啊，这几天的事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他就着样用毛衣捂着自己的脸，一头栽到炕上，任凭那股清香的气息从鼻孔一直沁入他的内脏，任凭头顶的灯一直亮着……
他不知道，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睡着了的时候，身体伸展开了，彻底地伸展开了。
他还不知道，此刻，欧阳冬正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嗦嗦地抖动着。
整整一夜，从她目送童小非蹬车离去后，从她跑回屋里躺在床上后，身体就完全失去了控制，一直抖动着。彻骨的悲痛似乎渗透到每一处关节，每一根神经的末梢，甚至每一根头发！她不用刻意去模仿童小非睡觉的样子了，她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几乎勾成一个团，而只有这样，她才感到那彻骨的悲痛能稍稍缓解一些。
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悲惨而尴尬地结束了，就这么残酷地结束了……
300个日日夜夜——猝然的萌动、甜蜜的惶恐、苦涩的企盼、令人心醉的心心相印、令人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的默契……
都结束了，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把它结束了……
14岁时，欧阳冬看到一篇小说里描写女孩子哭时说：眼泪把枕头湿了一大片。当时她嗤嗤地笑了——夸张！
今天，此刻，她彻底明白了，作家一点也没有夸张——岂止是枕头，被角、衣领、褥子……都湿了，湿透了……
19岁的欧阳冬第一次经历了失恋的恐怖。
许多年后，欧阳冬谈到那天夜里的情景时说：“从那天夜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泪如泉涌’！现在想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人体中一共才有多少水分啊，我竟然流了整整一夜的泪！那可不是一滴一滴、一行一行，那就是开了闸门的水渠……”
当夏秋岚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时，看到女儿蜷缩着身体睡着了。她轻轻地试图将女儿的身体伸展开时，才发现女儿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令她为之骄傲的柔软和弹性，女儿的身体僵硬如铁。她又做了几次努力，想让女儿睡得舒服些，但都失败了，女儿的身体与其说是不好伸展开不如说是不想伸展开……
望着女儿那蜷缩着的睡态和濡湿了的枕巾、被角、褥子，夏秋岚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
她匆匆地洗了把脸，便去了学校。她没有在办公室打电话，而是在收发室里拨了李剀南的电话号码。她打完电话才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走出收发室时，看一眼窗口上的信件——哦，小夏来信了！她一边将信装进拎包一边向办公室走去——她要请个假，在家陪女儿一天。
学年组长爽快地应允了她，还请她转告她对欧阳的问候——咱们夏老师的宝贝女儿又感冒了，重感冒啊……
夏秋岚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急匆匆地上楼，急匆匆地进了女儿房间——她愣了——女儿没在屋里！
夏秋岚喊起来：“小冬！小冬！”
没有动静。她敲敲厕所的门，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她盲目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哦了一声——女儿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大腿，呆呆地看着墙上自己的画。
“小冬，你吓死妈了……”夏秋岚这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赶紧拿过自己的大衣，披在女儿身上。
“妈，我想退出宣传队……”
“什么？”
“我想退出宣传队……”
“那怎么行啊小冬，你得想想咱们怎么进的曙光厂啊？”
“我想退出宣传队……”
夏秋岚坐下来，看了一会儿墙上那幅画，又转过头对欧阳冬说：“明天，妈就给你们李老师打电话，给你换个位置，你看好不好？”
“我想退出宣传队……”
“小冬，你别逼你妈了，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听妈的，没错；小童还是你的同事，他是个很有修养的孩子，不会对你怎么样？是不是？其实这一点你比妈都清楚……你是不是觉得——”
“妈，您别想那么多，他很快就会离开的……我不是因为怕他，我是怕同事们……”
“即使大家对你有什么看法，你也不要有退出的想法，啊？这些看法会慢慢改变的，很快都会过去的，是不是？啊？”
“是吗？”
“是的——小冬，你把头转过来行不行？”
欧阳冬转过头来，看一眼自己母亲，还笑了笑。笑得夏秋岚心里一阵刺疼。唉，熬吧，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对了，小冬，你哥来信了……”
欧阳冬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喜悦，又迅疾消失了。她看着夏秋岚手中的信，一声不吭。
“这件事……妈没和你哥说……我想，还是先不告诉他的好……”
“妈，真难为您了……”
夏秋岚苦笑，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味儿？
“你看不看啊？”夏秋岚问。
欧阳冬接过信，随手塞进大衣兜里，又从椅子上晃悠悠地下来，直奔油画，伸手将油画摘下来，双手抱着回了自己房间。
夏秋岚看着女儿幽灵般的身影，从鼻腔里冲出一口气，滚烫滚烫的一口气。
中午，夏秋岚给女儿做了一碗很好吃的面条。欧阳冬静静地吃着，似乎吃得很香。
都会过去的。看着女儿吃面条的样子，她想。
这时女儿说话了——“妈，我想在家呆几天……”
总算做好了。哎哟，腰真酸哪。
邵氏将缎子面小棉袄颠来倒去地看着，脑子里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穿上后，会是多俊气。那张仙女一样的脸蛋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肯定会扑闪扑闪的；嘴里肯定要说，姨，谢谢您老了，让您受累了……然后，然后——当然不会像宁宁那个丫头，抱住自己就亲，她会抓过自己的手的……
这时，童小非走进来。邵氏故意不理他，继续端详手中的小棉袄。
童小非站在邵氏面前，目光呆滞地看着邵氏。
“你还不赶紧睡觉，跑过来干什么？”
“我爸呢？”
“去旅大进货了，明儿回来。”
没有声音了。
邵氏的注意力全在缎子面小棉袄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说话有气无力的。
“妈……”
“嗯？说话呀？”邵氏依然盯缎子面着小棉袄——灯光下，缎子面闪烁着雍容华贵的光泽。邵氏继续想象着，欧阳穿上它时的样子——那小腰儿，那胸脯，都得显出来！自己的傻儿子还不得……嘿嘿！
“妈……”童小非的语调里已经有了哽咽。
邵氏回过头——“嗯？怎么了？”
童小非从邵氏手里拿过小棉袄，看了看，然后拿过包皮递给母亲，说：“包起来吧……”
邵氏看着儿子那红肿的眼睛，突然笑了，说：“好，妈先放起来，等你俩没事了，我再——你老实告诉我，是你惹欧阳生气了吧？”邵氏把小棉袄仔细包好，“小非呀，你是男人，不管什么样的事，你都得让着女孩子，知道不？你看你爸，我就是说了多噎人的话，他最多就是叹口气，过后，还向我赔不是。你得学你爸呀。欧阳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啊……”
“妈……不是……”
“那怎么了？哦，你怕欧阳不好意思收下？那你可不如妈看得准了……”
“妈！”童小非的眼泪涌出眼眶。
邵氏终于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儿子的脸上布满了绝望！
“怎么了？快说话……”邵氏手里的包颤抖起来，难道——
“妈，她和我……”童小非说不下去了。
手怎么直抖啊，怎么把包攥得这么紧啊……
“妈，对不起您，白让您受累了……”童小非擦一把眼泪。
邵氏扬起脸，看着头上的灯，喃喃地说：“小非，先别急，别急啊，改天妈和她唠唠，啊？”
“妈，我全知道了……她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邵氏转过头，看着儿子，心口呼呼地跳起来。
“妈，我知道我是——”
邵氏感到眼前的灯忽地闪了一下，雪亮雪亮，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刺得头一阵阵晕眩……
“妈，您就是我亲妈！爸就是我亲爸！”
童小非将那天晚上的事情都讲了，把这些天的事情都讲了。最后他告诉邵氏，欧阳冬和他们全家已经正式宣布，他们不能接纳他……童小非隐瞒了一句话，就是夏秋岚侮辱邵氏那句话。
母子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妈，我当时要是听您的话多好啊，妈……”
邵氏停止了呜咽，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任自己那浑浊的泪水落在儿子的头上和肩上……
“妈，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孝敬您和爸……”
邵氏仍旧是一声不吭。
邵氏突然将儿子松开，嘴里吐着长气，双手哆哆嗦嗦地打开包皮，颤颤微微地拿起那件缎子面小棉袄，小棉袄无声地伸展开来……
“儿子，你要是大市长的儿子，她能怎么快就撇了你？她敢？她妈敢？看来呀，咱穷人家还真得有点血性，还真得自个儿瞧得起自个儿，不介，人家就更瞧不起咱们了……”
“妈……”
“妈的手不听使唤了，你来——把剪子拿来。”
“妈——”
“拿来！”
童小非拿过剪刀。
邵氏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嘴唇也抖动着，眼里闪烁出一丝冷峻的光。
“儿子，绞了它……”
“妈……”
“绞了它！”邵氏嘶哑着嗓子喊起来。
“给宁宁穿不行吗？”
“宁宁？宁宁知道了你的身世会啥样子，你想到了吗？你敢想吗？”
“等我和她说了，我再绞，行吗？”
邵氏不说话，唉，我要疯了……这读书的人要是心坏了，更狠毒啊！
夜深了，母子俩还在说着、唠着。
邵氏现在才注意到，几天的工夫，儿子那张脸瘦得只剩下一条了……
“往后啊，交人要注意——特别是女孩子，特别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家里的女孩子，别理他们——唉，妈不用说了，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人不但要活得体面，还要斜眼看着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心里才舒坦！往后啊……”
童小非不能同意母亲的一些观点，但此时他不能和妈妈分辩，只能听着。他现在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尽快从宣传队退出来。想到这里，他对邵氏说：“妈，我想退出宣传队……”
“退出来吧，自己在家好好拉琴。”
童小非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还要完成一项极其痛苦的任务——焚毁欧阳冬给他织的毛衣和那条手绢。邵氏说，那些东西就是大烟，吃着上瘾，会要命的！
毛衣和手绢静静地躺在炕上，静静等待着他将它们塞进炉子里。
他将手绢塞进毛衣里，大把地抓住毛衣，掀开炕炉子的炉盖。
炉子里的火忽明忽暗，闪烁着殷红的光，兴奋地看着主人。
不行，毛衣太大了，塞不进去；手绢呢，包在毛衣里吧……
童小非站起身坐到炕边，找来剪子——得绞几下才能放进去呀……
剪刀的内刃闪现出来了，张小泉剪刀张开凌厉的刃口，随时准备为主人剪断一切他要剪断的东西！
“小子，这每一根毛线上都有你姐的汗水、呼吸和手印啊……”
童小非的耳边又响起这句话。他看一眼门外，母亲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突然的，绝对是突然的，童小非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将毛衣紧紧捂在脸上……
啊，这几天的事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他就着样用毛衣捂着自己的脸，一头栽到炕上，任凭那股清香的气息从鼻孔一直沁入他的内脏，任凭头顶的灯一直亮着……
他不知道，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睡着了的时候，身体伸展开了，彻底地伸展开了。
他还不知道，此刻，欧阳冬正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嗦嗦地抖动着。
整整一夜，从她目送童小非蹬车离去后，从她跑回屋里躺在床上后，身体就完全失去了控制，一直抖动着。彻骨的悲痛似乎渗透到每一处关节，每一根神经的末梢，甚至每一根头发！她不用刻意去模仿童小非睡觉的样子了，她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几乎勾成一个团，而只有这样，她才感到那彻骨的悲痛能稍稍缓解一些。
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悲惨而尴尬地结束了，就这么残酷地结束了……
300个日日夜夜——猝然的萌动、甜蜜的惶恐、苦涩的企盼、令人心醉的心心相印、令人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的默契……
都结束了，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把它结束了……
14岁时，欧阳冬看到一篇小说里描写女孩子哭时说：眼泪把枕头湿了一大片。当时她嗤嗤地笑了——夸张！
今天，此刻，她彻底明白了，作家一点也没有夸张——岂止是枕头，被角、衣领、褥子……都湿了，湿透了……
19岁的欧阳冬第一次经历了失恋的恐怖。
许多年后，欧阳冬谈到那天夜里的情景时说：“从那天夜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泪如泉涌’！现在想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人体中一共才有多少水分啊，我竟然流了整整一夜的泪！那可不是一滴一滴、一行一行，那就是开了闸门的水渠……”
当夏秋岚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时，看到女儿蜷缩着身体睡着了。她轻轻地试图将女儿的身体伸展开时，才发现女儿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令她为之骄傲的柔软和弹性，女儿的身体僵硬如铁。她又做了几次努力，想让女儿睡得舒服些，但都失败了，女儿的身体与其说是不好伸展开不如说是不想伸展开……
望着女儿那蜷缩着的睡态和濡湿了的枕巾、被角、褥子，夏秋岚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
她匆匆地洗了把脸，便去了学校。她没有在办公室打电话，而是在收发室里拨了李剀南的电话号码。她打完电话才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走出收发室时，看一眼窗口上的信件——哦，小夏来信了！她一边将信装进拎包一边向办公室走去——她要请个假，在家陪女儿一天。
学年组长爽快地应允了她，还请她转告她对欧阳的问候——咱们夏老师的宝贝女儿又感冒了，重感冒啊……
夏秋岚很快又回到了家里，急匆匆地上楼，急匆匆地进了女儿房间——她愣了——女儿没在屋里！
夏秋岚喊起来：“小冬！小冬！”
没有动静。她敲敲厕所的门，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她盲目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哦了一声——女儿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大腿，呆呆地看着墙上自己的画。
“小冬，你吓死妈了……”夏秋岚这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赶紧拿过自己的大衣，披在女儿身上。
“妈，我想退出宣传队……”
“什么？”
“我想退出宣传队……”
“那怎么行啊小冬，你得想想咱们怎么进的曙光厂啊？”
“我想退出宣传队……”
夏秋岚坐下来，看了一会儿墙上那幅画，又转过头对欧阳冬说：“明天，妈就给你们李老师打电话，给你换个位置，你看好不好？”
“我想退出宣传队……”
“小冬，你别逼你妈了，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听妈的，没错；小童还是你的同事，他是个很有修养的孩子，不会对你怎么样？是不是？其实这一点你比妈都清楚……你是不是觉得——”
“妈，您别想那么多，他很快就会离开的……我不是因为怕他，我是怕同事们……”
“即使大家对你有什么看法，你也不要有退出的想法，啊？这些看法会慢慢改变的，很快都会过去的，是不是？啊？”
“是吗？”
“是的——小冬，你把头转过来行不行？”
欧阳冬转过头来，看一眼自己母亲，还笑了笑。笑得夏秋岚心里一阵刺疼。唉，熬吧，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对了，小冬，你哥来信了……”
欧阳冬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喜悦，又迅疾消失了。她看着夏秋岚手中的信，一声不吭。
“这件事……妈没和你哥说……我想，还是先不告诉他的好……”
“妈，真难为您了……”
夏秋岚苦笑，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味儿？
“你看不看啊？”夏秋岚问。
欧阳冬接过信，随手塞进大衣兜里，又从椅子上晃悠悠地下来，直奔油画，伸手将油画摘下来，双手抱着回了自己房间。
夏秋岚看着女儿幽灵般的身影，从鼻腔里冲出一口气，滚烫滚烫的一口气。
中午，夏秋岚给女儿做了一碗很好吃的面条。欧阳冬静静地吃着，似乎吃得很香。
都会过去的。看着女儿吃面条的样子，她想。
这时女儿说话了——“妈，我想在家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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