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曙光厂宣传队终于又集中了。
在文化宫排练室，全体队员们挤挤插插坐在座位上，互相打着招呼。
李剀南站在前面喊道：“大家静一下——开会了！”
大家静下来。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吧？我宣布两项内容。一，曙光厂宣传队要重排《洗衣歌》……”
排练室里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
“国庆节要为广大职工和家属演出，还要去部队慰问咱们的解放军。这次重排要使用中西混合乐队，增强表现力；二，宣传队为全体队员购买了《战地新歌》！
大家鼓掌。

“为了确保质量，我们从市文化宫请来了舞蹈老师——她一会就到。我说完之后，乐队抄分谱，舞蹈队的跟我去练功房，让请来的老师确定上场演员。好了，开始工作！”
大家纷纷离座。
刘光明手里拿着厚厚的一罗分谱喊着：“木管、铜管、打击、弦乐，领谱子了！”

乐队的人都来领谱子。金英子冲童小非笑了笑。
欧阳冬走过来问童小非：“我抄啊？”
童小非：“我抄吧。”
童小非拿着分谱来到长桌前，挨着金英子坐下来。金英子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身体稍稍往旁边挪动了一下。

“英子，咱俩比比，看谁抄得快？”
金英子扭过头，用余光去寻找欧阳冬——欧阳冬正听周健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这个比赛不公平。你的分谱旋律性强，我的，大多是根音，你真傻……”
俩人就这样一边说笑着一边抄起谱子来。

渐渐的，排练室里安静了许多，长桌前，挤满了抄分谱的队员。先抄完的队员急不可耐地试奏起来。
童小非抄完谱子正要习惯地让欧阳冬写曲名时，刚要站起的身子又坐下了。他看一眼仍在听周健白话的欧阳冬，提起笔认真地写上了曲名。然后他拿着分谱走回自己的座位，将分谱放在谱台上，便去乐器库取琴。

他拎着琴回来时，欧阳冬和周健正在看他抄的谱子，确切地说是在看他写的曲名。
童小非不好意思起来，说：“欧阳，我就是想练练字……”
欧阳冬转过头，脸竟然有些红。她看着童小非，眼睛里满是赞许和欣慰。然后轻声地说：“以后，曲名就由你来写……”

“童小非，真是你写的？不是英子代你写的呀？”周健也抬起头，一脸羡慕地问他。
童小非说：“你小点声！是我写的……周健，能认出个来了吧？”
周健顺手拿起他谱台沿上的笔，在分谱上飞快地写了个100，又在下面画了两条线，说：“别骄傲，这100分有60分是欧阳的，你还是不及格！”
“对对！”童小非连连点头。

金英子走过来问周健：“你说什么是我写的呀？”
周健笑了，说：“我气小童呐——英子，你看这小子，进步多快……”
金英子看着谱子上的曲名，半天没有说话，咬了咬嘴唇，才说：“真行！”
大部分队员抄完了谱子，排练室里一片乱糟糟的试奏声音。
童小非和欧阳冬唱谱子。

一个圆润、成熟的女性声音响起来：“小非！”
大家人都顺着声音望去——一个气质极佳、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童小非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芳姐！”
他站起身离开座位，向女教师走去。

女教师伸出一只手揉搓着他的头：“淘气包，把我忘了吧？”
“没有，我正给你做钥匙链呢。李老师说从文化宫请的舞蹈老师，就是你啊？”
女教师笑了，扫一眼大家，目光停在欧阳冬身上。
欧阳冬冲她笑了笑。
童小非说：“芳姐，欧阳，你们认识一下呗。”

欧阳冬站起身走过去，女教师伸出手：“你好，我叫黎芳，市文化宫的。”
“我叫欧阳冬，黎老师好。”
“我和她看一个谱子……”童小非说。
黎芳端详着欧阳冬说：“曙光厂乐队的姑娘怎么比舞蹈演员还漂亮？”
欧阳冬脸红了，低下头，“您可别这么说……”

周健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羡慕地看着黎芳身上的练功服。
黎芳指着童小非对欧阳冬说：“把他借我用一会儿，两小时后还给你，行吗？”
“别客气，明天才正式排练呢。”
“芳姐，干啥呀？”
“明知故问，有段旋律你给我弹，我能边弹琴边跳吗？”
“他，他弹琴？”周健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句。

黎芳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是啊，弹琴，弹钢琴。怎么，你们不知道？”
童小非跟黎芳走了。
周健和欧阳冬都愣了一会儿。然后欧阳冬走回座位坐下来开始试奏，周健的脸阴沉下来，看了欧阳冬一眼，
气哼哼地走出排练室。一会功夫，她又气哼哼地走回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拎起手风琴拉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童小非美滋滋地回来了，嗵地一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欧阳冬说：“芳姐说你像电影演员……”
欧阳冬没搭话，拉完一个乐段后说：“周健生气了……”
“怎么了，你和她吵嘴了？”
傻瓜！欧阳冬在心里骂道。她放下肩上的琴说：“你还不赶紧过去？”

“我，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呀？”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真的不明白？”她用双手作出弹琴的样子。
童小非恍然大悟，说：“啊，就为这个？这生什么气呀？”
无论童小非怎么问话，周健就是不吱声，把手风琴拉得哇哇响。

“这个连接不好，应该用属和弦……”童小非看着周健的手指说。
“咱懂什么属和弦，不过是个业余的混混……”
“好周健，别生气了，啊？我也是瞎弹，特不正规，就没告诉你……”
周健突然喊起来：“我刚才去听了！”

旁边的人都被这一声喊叫闹愣了，停下手里的家伙，看着她。
周健看着一脸惶惑的童小非，突然“嗤嗤”地笑了，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下班我给你买‘洋菇嬢’，啊？买一斤。”
“给欧阳买多少？”
“买二两。”
周健憋着气用鼻子笑起来。

“周健，有功夫咱们一起弹钢琴，好不好？”
“你对天说，欧阳知道不？”
童小非摇头，坚决地摇头。
“这还差不多，要不我饶不了她……”

“她真的不知道，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中午我要听你弹琴！”周健板着脸说。
“行，行，我弹。”

到了中午，童小非和周健、欧阳冬来到练功房。很快，金英子、赵宝华、刘光明也来了。
周健掀开钢琴盖，对童小非说：“请曙光厂的殷承宗为大家演奏——”
童小非坐在琴凳上想了想，便抬起双臂。
厚重的下行自然音阶骤然响起，在练功房里的四壁回荡。接着，舒缓的、充满憧憬的旋律在童小非的指下流淌出来……

“什么曲子？”欧阳冬问周健。
“《少女的祈祷》。是波兰女钢琴家巴达切夫斯卡的曲子。她只活了27岁……”周健的语气中带着平日从未有过的感伤，“这个曲子是她的唯一作品，写这首曲子时她才18岁，真正的少女写少女……”

欧阳冬有些惊讶地看着周健，这个疯丫头肚子里有东西呀！我以前怎么……
金英子用牙齿咬着自己的食指指尖，凝神倾听。
童小非的十个手指在键盘上行云流水般地倾斜着音符……
乐曲结束了。童小非转过身看着大家，笑着说：“错了好几个音……”
曲子太忧伤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刘光明问童小非：“铜管你会什么？”
“啊，能吹几下圆号……”
“就是说，铜管、木管、弦乐你各会一样？”
“我老师要求的……”

赵宝华凑过来，手里拿着长笛，说：“小非，我吹一下《翅膀》，你给伴一下，行吗？”
“太好了赵哥，你早该吹了！”
赵宝华吹奏完后，大家鼓起掌来。赵宝华激动得满脸放光，他有点不相信是自己吹的，结结巴巴地说：“有
了小非的伴奏，吹起来感觉特别舒服！”

“宝华——我不是说你以前吹得不好啊，你进步了一大块！咱们曙光厂的首席长笛，终于是一流的了……”
赵宝华连忙摆手，“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这是即兴伴奏，要是按伴奏谱弹，效果会更好——赵哥，该吹《野蜂飞舞》了！”
“不行不行，想都不敢想。”

金英子突然拎着自己的大提琴走到童小非身边，周健笑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给我伴一下好吗？我拉《天鹅之死》……”
童小非接过金英子的谱子，看了几眼，想，这个曲子的伴奏音型大多是三连音呐……
金英子拉起来。

大家第一次发现，金英子挺漂亮啊，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呢？哦，都是因为那个美人精！英子的美和那个美人精不同，美人精像一幅色彩斑斓的印象派油画，而英子像一轴典雅的工笔……
金英子修长的腿适度地分在大提琴的两边，运弓的右臂婀娜而柔韧，左手四指在指板上和小臂一起微微颤动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和紧紧抿着的嘴唇妩媚而生动；甚至那削瘦的双肩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富有韵味……

舞蹈队的姑娘们哪里受得了这种旋律的诱惑，一个个都停止了嘻嘻哈哈哈，从屋里悄悄走出来，站在走廊里，静静的聆听这非常陌生又非常想让人产生舞动和舒展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音符。
小唐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随着金英子的旋律踮起了脚尖，伸展开双臂——这样的旋律不就是给我预备的吗？她忘情地在走廊里跳起来。

“你就不怕闪了腰？”
小唐正在头上舞动的双臂停住了——黎芳抱着双臂微笑地看着她。
小唐有些尴尬，放下脚尖，扭动着脚踝说：“黎老师，我……”
“练功房里怎么这么闹啊？”
“童小非在给他们乐队的同事伴奏呢——今天他可累坏了！”

黎芳走到练功房窗前，金英子的演奏已经结束，正在听童小非说着什么，一脸的温柔与专注。黎芳默默地看着童小非和他身边那三个花一样的姑娘。这小子，到哪都讨女孩子喜欢。然后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三个姑娘的的一举一动。
良久，她在鼻子里笑了一声，喊道：“小非！”

童小非回过身，看是黎芳，从琴凳上站起来。
“什么？”
“一会把我的车子拾掇拾掇，可能是千斤掉了。”
“啊，我这就去。”
黎芳冲屋里的人笑了笑说：“对不起了，十分钟就够。”

黎芳和童小非来到存车处，童小非和周师傅打过招呼后问：“周师傅，您有锤子吗？”
周师傅看一眼他身边的黎芳，说：“有，小童来了什么都有。”
黎芳冲周师傅笑着说：“给您添麻烦了……”
童小非打开黎芳自行车的车锁，蹬了几下脚蹬子，又蹲下来摇了摇，然后把车放好，举起锤子冲着后轴处的齿轮“当当”地敲了几下。

黎芳急了，说：“千斤掉了你敲后轴干吗？”这小子心思跑了。她想。
童小非说：“啊，对呀。好了。”
“好了？”黎芳过去蹬了蹬车，可不，真上劲，车轮无声地旋转起来。
“哈哈，还真好了——走吧，我还得领这帮丫头跳一会儿。”

“芳姐，姐夫好吗？”
“总算想起你姐夫了？”
“嘿嘿……”
“小非，”俩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聊起来，“那三个丫头你最喜欢哪个？”
童小非看了黎芳一眼，说：“芳姐，你别瞎说好不好？都是我的同事。”
“别跟我装啊，你老实说，喜欢哪个？”

“……”
“这么说吧，假如——假如啊，哪一天你遭了难，那个美人会一场一场地哭着离你而去；那个拉手风琴的能一如既往地帮助你；而那个拉大提琴的朝族姑娘，会为你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青春……”

童小非的脸涨得通红，半天也不说话。他非常失望，他满以为黎芳会对欧阳冬大加赞赏的，上午还说她像电影演员呢，怎么这一会儿功夫，欧阳成了关键时刻弃他而去的负心女子！
“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啊？”
“芳姐，你怎么知道拉大提的是朝族呢？”童小非不想跟自己亲姐姐一样的黎芳产生矛盾，便把话岔开。

“那种礼貌和修养，我们汉族还得几百年后才能修行出来……”
“你眼睛真毒！”
“别转移斗争大方向，告诉我，喜欢哪个？”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黎芳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看来我们小非也是重色轻德呀……”
童小非有点不高兴了，说：“芳姐，我尊重你，可你也要……告诉你，她很高尚。”
“哟，生气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玩儿，你倒认真起来。得，我这个姐姐，看来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根本不了解她。”
“你们挑明了吗？”
童小非摇头。
“队里有什么反映？”

“也就是背后议论议论……”
“议论什么？”
“也就是……就是……说我们是金童玉女……”
“哈哈！看来我是少数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