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两天的工夫，欧阳冬迅速消瘦下去。往日那白里透红的脸庞，如今是一片苍白，凸凹适度的眼泡塌陷下去，颧骨明显地凸出来，曾经饱满的腮肉处出现了一个浅坑，嘴唇也不再鲜润，上面总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干皮，甚至头发也失去了光泽……

夏秋岚这回是真的急了。她又把女儿领到吴姨那里。吴姨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呀？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一小时后，吴姨开始训夏秋岚：“你这当妈的，不能给女儿吃好，总得给吃饱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没吃饱饭！”
夏秋岚陪着笑听着并连连点头认错。

欧阳冬知道，吴姨是在说自己，但拿母亲做靶子。于是她说：“好吴姨，别说我妈了，都是我自己不好……”
“我才不信呢。准是她一天到晚就是学生学生——现在的学生用你操心吗？”
“好吴姨，我以后好好吃饭。”她拽着吴姨的胳膊撒起娇来。
吴姨笑了，说：“还是我们小冬明事理。”她开了些营养药，嘱咐欧阳冬按时吃。

母女俩走出医院，欧阳冬又挎着夏秋岚的胳膊上了大道。
就要过五一节了，一些单位的门楣上已经开始悬挂国旗和灯笼。夏秋岚说：“一晃儿，小半年过去了……”
“妈，人长大了就怕过节是不是？”
“没错。小冬，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恋爱了？”
这是个猝不及防的问题。欧阳冬的胳膊僵在夏秋岚的臂弯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是与不是，妈都不会责怪你，但你得说实话，啊？”
欧阳冬浑身燥热，头低垂着，大脑在催促自己赶紧说话，但不知说什么。
“看来是真的了……”
“妈，不是……只是……都过去了……”
“就是说，对某个男孩子有了一些好感，但很快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就有点失落，是不是？”
真厉害，母亲就是母亲！

“妈……”
“好了。过去了就好，说明你能自己处理这类问题了。晚上妈给你汆丸子。”
总算过了关。欧阳冬出了一口长气。
夏秋岚突然机敏地将女儿拽到一边——一辆手推车从她们身边擦过去，险些碰到欧阳冬。
拉车的是个男人，在后面推车的是童小非的母亲。
欧阳冬的第一个反映是想背过脸去，但已经来不及了。邵氏肯定跟欧阳冬的想法相同，因此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脸上堆积起死板的笑容。

夏秋岚说：“认识就说句话。”
欧阳冬冲邵氏点点头，叫了声“阿姨”。
“用我们帮忙吗？”夏秋岚微笑着问。
邵氏连连摆手，向前面喊：“他爸，走吧。”
她谦恭地冲欧阳冬和夏秋岚笑了笑，便转身弯下腰开始推动已经走动起来的车。
母女俩转过身，继续走路。

沉默了一会儿后，欧阳冬说：“我们宣传队里一个同事的父母……”
夏秋岚用鼻子嗯了一声。
晚上，夏秋岚真的给女儿做了汆丸子。欧阳冬吃的很香，夏秋岚的心情好了许多。但还没有一个小时，欧阳冬就跑进厕所全都呕了出来。

夏秋岚站在厕所外边想，看来女儿还没彻底“都过去了”。
欧阳冬擦了眼泪走出来，对她说：“吃急了……”
夏秋岚看了一会儿女儿在厨房的水池边漱口刷牙，就进了屋。
欧阳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活该……”

邵氏回来后就说了遇见欧阳冬的事。童小非问：“她没理你？”
“看你说的，那欧阳还冲我笑了呢，她妈还要帮我们——小非，我们是不是有点儿过了，欧阳瘦得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妈，这事不怪您啊，是我的事。”
“你这几天那样子还当我看不出来呀，我想啊，实在不行，就舍一下我这张老脸，我去给她陪个不是……”

“妈，您说什么呀？”
“唉，这人一穷啊，就看谁都象在怜悯咱们，给咱们施舍。可换个个儿想想，也是太让人家下不来台了……”
“妈，您别说了行不行？”童小非烦躁起来，回了自己的小屋。
那天童小非给邵氏定了两条接待欧阳冬规矩：一是水瓶、水杯一定要用新的；二是不能全收她买来的东西。

邵氏问：“咋回事儿呀？”
童小非说：“她家条件好，她又很大方，我们家还不起这个人情。”
邵氏说：“我最上火的就是这样的事……再找领导央求央求，赶紧把座位换了，这一天你说……”
现在想起这些，娘俩才知道什么是“最上火”的事了。

童小非这几天一直处在恐怖与懊悔之中。其实那天欧阳冬出门时，娘俩就有点后悔了——这事做得实在是不怎么样。而刚才妈妈说的那句“换个个儿想想”更使他对欧阳冬充满了歉疚。心里一阵阵发疼——她哪能受得了这个呀？当时她走出门时眼泪都要下来了……

童小非的愚蠢在于，他是想和欧阳冬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他以为彻底了断是一件很男子汉的事。于是他回车间拐弯抹角地问胡师傅，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彻底了断，又不好弄得太僵，怎么办？胡师傅吐出一口旱烟，说，那还不好办，两个字……
“哪两个字？”童小非瞪大眼睛。
“客气。”

于是便有了他和邵氏对欧阳冬残酷的客气……
他的做法正迎合了邵氏的自卑和自尊心理，结果自己的母亲也被捎带了进去。当然，也有童小非这几天对欧阳冬评价的影响。
童小非在狭小的屋子里转着圈圈，打着磨磨。一会儿坐在炕沿儿，一会儿又躺在炕上，直到尚未愈合的伤口开始疼痛，他才拎起一个小板凳，捂着肚子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无聊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星空很美，20世纪70年代初的中国城市人，完全可以饱览宇宙中那神秘而瑰丽的天体。分出一个支叉的银河，在苍穹中横穿过去，牛郎星和织女星深情地隔岸相望，不时眨动着明亮的眼睛，似乎在期盼着七月七的到来；北斗星象一个长柄的勺子，敞开勺口，好象在等待着谁的馈赠……

童小非此刻才明白，彻底了断在形式上是完全到达了，但自己对欧阳冬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了，想她优点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当然，就越来越痛苦了。当想到欧阳冬看他的眼神时，他第一次明白了，欧阳冬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一个男人！不论是冷的还是热的，只有对他是这样……
想到这里，童小非被痛苦压弯了。

欧阳冬也在看星星。她斜着身子坐在窗台上，数着她能够看到的最亮的星。然后又开始数次亮的星。数着数着，她发现完全乱套了，就重新再数下去，从金星开始……她想起了两年前的这个月份，全校师生聚集在学校广场上，等待着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莅临。那天真热闹啊，连平时绷着脸的工宣队师傅、军宣队代表都乐得象个孩子……
那一天他在哪里，也在等待人造卫星吗？
该死，又想到了他……

他现在在做什么？在忏悔吗？用不着了。以后我会对他非常尊重，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说不定还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呢。周健太激烈了，这样反而显得我们没修养，没风度。童小非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挺好的人嘛。
一颗流星在夜空中画着弧线划过，在大熊星座的旁边消失了。
周健在做什么？早睡了吧？她的睡眠真让人羡慕……
欧阳冬就这样看着灿烂的星空，想着纷乱的心事，直到双腿开始发麻、发疼才离开窗子。

但周健并没有早睡。她正在洗头的时候，外面院门响了。她用毛巾捂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到院门前问：“谁呀？”
“我，童小非……”
周健立刻明白了。这小子，让我当和事老。
“你就不怕你那破肚子感染哪？”
“不怕。”
“什么事？深更半夜的……”
“你把门打开呗……”
“太晚了，我家都睡了。”
“我就说几句话。”
“说吧。”头发梢的水淌进嘴里，她噗噗地吐着。

外面没有声音了。
“说话呀？”
还是没有声音。
周健悄悄地打开门——她想童小非在玩把戏。
门全开了，她看见童小非捂着肚子迈着小步走了。
周健的母亲披着衣裳出来了。“小健，谁呀？”

周健追出去，追到童小非身边。
“生气了？”
童小非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他哽咽地说：“我就是想让你告诉她，我是罪人……”
“哎呀呀……一个大男人你也好意思，哭啥呀？”
“周健，我不走了，我不退队了……”
“怎么？想开了，晚了。”
“我不是那意思。”
“啥意思呀？”
“我让她把气出了还不行吗？”
“你把欧阳看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