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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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李凯南遇到的问题很尴尬：排练舞剧《红色娘子军》第四场中的第五曲：《女战士和炊事班长的舞
蹈》，也就是人们后来约定俗成的“快乐的女战士”。这时队员们和他们的指挥一起，隐隐地感到了一丝卑微。本来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大家似乎才明白——缺编。
没有英国管，没有低音单簧管，最要命的是没有竖琴——就是有，谁人来弹？

于是由周健用钢琴来替代竖琴，演奏不可或缺的引子部分的分解和弦。于是当周健一本正经地在键盘上按分谱奏出那几个和弦时，别说队员们，就是李凯南也差一点笑出声。

这使林书记大为光火。“你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李凯南我问你，冼星海首次演出《黄河大合唱》时是什么乐队？什么编制？我的班长用美国罐头的罐头盒做的二胡，照样拉《小白菜》，连纵队首长都来听。我要表扬周健同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志们，这是中国现代芭蕾舞的一朵奇葩，你们能奏响它，就已经是个胜利了……”

李凯南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
其实在“文革”前，李凯南对这个舞剧的整个曲目就烂熟于心了。尽管这些大作品如今大都注明是“集体创作”，但李凯男知道，《红色娘子军》的作者是吴诅强、杜鸣心等。第一版的吴琼花（首长给改成吴清华）的主题音乐和现在已大不一样。他曾经在第一次听完全曲时，产生了自己也写一部舞剧的冲动，写关东风情，写八女投江……“文革”击碎了他的梦想，他终于成为一个平庸的企业文化宫干部。

一边挥动着指挥棒，他的耳朵一边搜寻着童小非的琴发出的声音。还好，就是太个性了点儿；反映很快，基本功扎实嘛。
乐曲结束。
李剀南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好。个别地方还有棱角，具体说，就是双簧管的83小节、小号的26小
节进得太硬。急什么呀同志们？女战士固然快乐，但要轻盈。”他做了一个很幽默的芭蕾动作。
大家笑了。咱们指挥当年要是学芭蕾，背不住也能演那个洪常青呢。
“休息15分钟。”李剀南离开指挥位置，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队员们纷纷放下乐件。
周健第一个反映就是看欧阳冬和童小非处于什么状态。她本能地感到，这两个人要发生一些故事。
欧阳冬正在向童小非讲解着什么，童小非认真地听着并连连点头。
周健顽皮地笑着、撇着嘴抱着膀子走过去。

欧阳冬继续讲着，妩媚的脸上布满了循循善诱：“……你拉独奏时的情绪动作在这里一定要收敛，或者说，你不能只宣泄个人的情绪，你要和整个乐队的风格协调一致；另外，要养成看指挥的习惯，但不能象你刚才那样，不要很明显地抬头，要用眼睛的余光去看，特别是乐段之间的衔接处一定要看指挥，因为这大都是速度和强弱要发生变化的地方……”
童小非仍旧是连连点头。

“还有，你翻谱的时候动作要轻，要快，要在前几小节提前翻过去……”
周健在他们身后说话了：“萨拉萨蒂给你翻谱还这么挑剔，太欺负人了吧？”
两人被她吓了一跳。
欧阳冬推了周健一把说：“别闹。”
童小非说：“她把我的毛病全找出来了！”
“那当然，欧阳公主的眼睛，不但美丽而且贼毒——我上1*号，你去不去？”
欧阳冬说：“你去吧。”
周健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

“你接着讲啊。”
“该你讲了，说说我吧。”
“你？”
欧阳冬点头。
坐在椅子上的李剀南微笑着看着他俩，乐队有些人也在开始注意到他们；大提琴手金英子一边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一边微笑着看着他们俩。

小号手对身边的人说：“她从进宣传队起到昨天说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的一半多。”
身边的人说：“是啊，真后悔，当年学小提琴该多好啊……”
“你也不看看你那手指头，比胡萝卜还粗一圈呢！”
身边的人举起自己的手说：“是吗？我的手这么有营养吗？”

童小非开始讲评欧阳冬：“……你的旋律完成得特别精确，就是太理智了，缺少激情，象在拉练习曲——我说重了吧？”
欧阳冬摇头，诚挚地说：“谢谢你。我自己也知道，可就是……”
童小非碰一下欧阳冬的胳膊，说：“我们俩匀一匀就好了。”
矜持突然出现在欧阳冬的脸上，她动作很大地转过身去，装着看谱子，不再和童小非说话。
童小非愣住了。

这就是欧阳冬，她时刻对男孩子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旦她发现她认为是暧昧的语言和行为，便立刻极不礼貌地把她那张美丽的脸弄得一片恐怖！她突然感到自己过于热情了，怎么能和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说怎么多的话呀？这不是，这个大男孩儿竟然……竟然碰自己的胳膊！不象话！幸亏是冬天，这要是夏天……不象话！

周健回到排练室时，也愣了愣，童小非低头摆弄着自己的琴，欧阳冬目不转睛地盯着乐谱，好像两个人压根就没说过话。
从这件事开始，欧阳冬对童小非提高了警惕。

几天后的中午。宣传队去厂内演出。队员们背者自己的乐器和道具，排着队走在厂区的大道上。
童小非背着小提琴，手里拎着谱台和欧阳冬并排走着。
童小非说：“欧阳，把琴给我吧？”
欧阳冬摇头，继续低头走路。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清除，凸凹不平，很滑。

路边厂房的一个窗子突然打开了，几个脑袋挤在窗口冲着队员们喊道：“曙光’的歌舞‘黎明’的戏，‘宏伟’的领导搞体育……”
大家笑起来，向窗口的人招手致意。
欧阳冬看着窗口的人，她被这个顺口溜逗笑了——脚下一滑，她摔倒在雪地上，肩上的小提琴也甩了出去。
童小非弯腰要拉起她，她本能地将童小非的手用力推开，自己用手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童小非十分尴尬，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嘴角一动一动的。

其他人都看着童小非，那眼神里既有同情也有揶揄——怎么样，这回知道这位公主的厉害了吧？还美不美？
童小非将小提琴拾起来，拍打着上面的雪，拍个没完。
欧阳冬默默地从他手里夺过小提琴，低下头继续走着。
童小非问：“你怎么了？”
欧阳冬一声不吭。

“你拉着我的胳膊走吧？”
欧阳冬猛地扭过头，眼睛里喷射着愠怒说：“说什么呢？”
童小非讪讪地笑着说：“都是革命同志，这有什么呀？”
欧阳冬转过头一拧一拧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