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曙光厂职工食堂里，买饭职工在几个窗口前排起长长的队伍。
童小非拿着饭盒站在队伍里。其实他一直是带饭的。早上他很心虚地对妈妈说他想换换口味。邵氏一
声不响地塞给他五毛钱。他明白自己要去大食堂干什么，所以他心虚。
排队的人忽然向食堂大门口望去。

厂宣传队的队员们来吃饭了。他们一律穿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说着笑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小饭厅走
去。童小非迅速地寻找到了欧阳冬，欧阳冬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步履轻盈地走在人群里。欧阳冬走路好看，也是曙光厂人议论的话题。有人说她走路肩不动，所以看着好看。有人说不对，关键是她两条胳膊甩动的协调，幅度适中。有人说，主要是她脚步轻，落地轻。拉倒吧，一个人接过话说，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关键是……这个人突然暧昧地收住了话。在众人的追问下，那人郑重地说，女人走路最显轻浮的是哪？是屁股。可人欧阳冬，不摆，不扭……
大家心悦诚服。

童小非身后的两个人议论来——
“‘曙光’的歌舞‘黎明’的戏，‘宏伟’的领导搞体育——哎，快看！那个走路特别好看那个女的，是从
外单位调来的。”
“真漂亮啊，象电影演员似的……”
“姓也绝，咱们的姓都是一个字，人家俩字儿：欧阳，全名欧阳冬。”
童小非一直盯着欧阳冬的身影，听到“欧阳冬”三个字他回过头，两眼立刻瞪圆，直瞪瞪看着还在议
论着的两个人。
“知道吗？咱们厂的宣传队要露大脸了，等5月份西哈努克来访，还有他们的节目呢……”
“我操！这年头，学技术有屁用啊，还得搞文艺呀……”

童小非的视线又投向宣传队的人，但他们已走进餐厅。
童小非感觉自己脚下软绵绵的，象是踩在妈妈刚拆洗过的棉被上。他机械地随着买饭队伍的人流移动着脚步。到了窗口，在里面的人几次不耐烦的追问下，他才报出了他要的饭菜。
正好，宣传队的人就餐完毕，惬意地擦着嘴从小饭厅走出来。
太好了，欧阳冬和那个身材丰满的女孩子走在最后。
童小非等她俩走出了食堂，便跟了出去。

他站在在她们面前。
俩人先是一愣，接着周健就嘎嘎地笑起来（那天欧阳冬告诉她，那个10岁心理的大男孩儿就是他）。
欧阳冬尽力掩饰着自己脸上的笑意。
周健问：“你有事呀？”
“我想问问，你们乐队还要人吗？”
周健说：“这得问我们指挥。”

欧阳冬说：“你要介绍的人是本厂的还是外单位的？如果是外单位的，还要先借调，很麻烦的。”
“我介绍我自己。”
周健哈哈地笑了，说：“你？”
欧阳冬也笑了，对周健小声说：“咱们走。”
周健立刻明白了，拉着欧阳冬转身便走——就这点本事也想泡漂亮女孩儿？
童小非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尴尬地看一看四周，扭过身向厂内走去。
周健说：“这人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呀？”

下午，在乐队排练室。乐队的队员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童小非站在指挥台处。
屋里一片寂静。李凯男给曙光厂宣传队定下个规矩，凡是进人，大家都在场，省得以后在背后议论纷
纷。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子，李剀南也想笑，唱歌都跑调，还会乐器？但当他看到童小非那双细长的手时，一种期盼和侥幸的心理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亲切地问：“你叫——”
“童小非。儿童的童，大小的小，非常的非。”
“学过什么乐器？”
“小提琴。”
欧阳冬愣住了。

李剀南的脸上现出喜悦，说：“哦，好啊，那我要搞清楚，你唱歌跑调，拉琴就不跑调？”
“我……是装的……”
李剀南笑了，说：“哦，对大材小用表示抗议——好啊，我们Ⅰ琴正好缺一把。《开塞》拉完了吗？”
童小非点头。
李剀南对欧阳冬说：“用你的琴吧？”
欧阳冬猛地回过神：“啊，好的。”她有些失态地从谱台上摘下琴，递给童小非。递琴的时候她没抬头，
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抬头。

童小非接过欧阳冬的小提琴，在手里端详着，又用右手食指的第二关节轻轻敲击两下琴板，侧过琴身
看了看琴箱里面的音柱。
李剀南说：“你随便拉一个吧。”
童小非将琴上肩，下巴放进腮托，动了动，又从衣兜里掏出手绢垫在腮托里。他歪着脖子用腮和肩头
抵住琴身，开始调琴弓的松紧，将弓毛又松了一点。
欧阳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童小非右手搭弓在弦上，左手开始旋动G弦上的微调，双弦调音。
周健悄悄走到欧阳冬身边说：“看这几下子还真象回事！”
童小非左手小指轻触琴弦，将琴弓掠过琴弦，拉出几个泛音。突然，他右手的腕子一抖，用跳弓拉出
几个分解和弦。
李剀南的眼睛一亮。
欧阳冬的嘴微微张开。
童小非又拉出一串很长的连线音符。
排练室里出现了骚动。

李剀南激动而急切地说：“拉个曲子吧。“
童小非很帅气地甩一下额前的头发，眼睛微微地眯上了。接着，弓弦下流出凄美、忧伤的旋律。
刘光明惊叫：“‘大流浪’！”
周健问欧阳冬：“谁的曲子？”
欧阳冬眼睛盯着童小非，嘴里说：“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俗称‘大流浪’。”
“你能拉吗？”
“下辈子吧……”
“我的妈呀……”

乐曲进入华彩乐段，童小非激情飞扬，左手的四指时拨时按，右手的琴弓在琴弦上舞蹈般地跳跃……
童小非演奏毕，慢慢睁开眼睛，抽出手绢，将琴从肩上撤下来。
排练厅里一片寂静。
周健突然喊道：“鼓掌啊？”
大家热烈鼓掌。
欧阳冬机械地跟着大家鼓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后背的胎记处又开始有了感觉，
但这次不是瘙痒是刺痛——真见鬼了……

李剀南走过去抱住童小非的双肩，欣喜之情难以名状，他问：“你的老师是谁？”
“沈聪。”
排练厅里又是一阵骚动。
“怪不得。只有沈老才会教出这样的学生……”他将童小非拉到一边，小声地问：“你为什么深藏不露？”
“我怕连累老师，他们不准他教学生，说这是复辟……”
“那今天……”
“他解放了，去北京了……”
“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沈老解放了，还把他的爱徒送到曙光厂——光明！”
刘光明走过来。

“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首席刘光明——握握手！”
童小非和刘光明握手。
刘光明拍着童小非的肩膀说：“小老弟，抢我的饭碗了——哈哈哈哈！”他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是来学习的。”
刘光明摇着他的手说：“得了吧小老弟，听你的琴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在锔大缸！”
李剀南说：“光明是咱们宣传队里最真诚、最有正义感的人。最受人尊敬的老大哥。”
“得了吧指挥，赶紧给小老弟配琴、发军大衣！”

童小非问：“可以用自己的琴吗？”
李剀南说：“如果琴好的话当然可以——欧阳！”
欧阳冬走过来。
李剀南：“介绍人和被介绍人握手。”
童小非慌乱地将琴弓拿在左手，向欧阳冬伸出手。
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我叫欧阳冬。”

童小非把手里的琴递给欧阳冬，说：“你叫欧阳冬？”
欧阳冬点头。
“哪个dong ？”
“冬天的冬。”
“是后改的吗？”
欧阳冬笑起来，说：“不是。”
“真的不是？”
欧阳冬又笑起来。复杂的、莫名的愉悦洋溢在她的那妩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