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

文/魏智渊

上初中的时候，正值青春期，觉得父亲特别无能，与父亲的隐秘的矛盾特别突出。

那时候，父亲是县里最好的企业的销售厂长。而且那时候的销售，不需要推销，是南方人排着队上台等货。企业是做奶粉的，主要销往南方，南方人用来做原料进行二度处理（现在才知道他们太聪明了）。

穷人家的孩子很不容易，家境的逐渐好转，靠的不是父亲，而是被城管追来追去的母亲的小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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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手中握着供货资源，家中也经常来说客，但是，父亲没有贪污过。

那时候，甚至我，头脑中的观念，都觉得能让家庭变得富有的人才是有本事的人，所以暗中偏执地抱怨父亲的谨小慎微。虽然事实上，父亲是一个很冲动的人，在商业局做政工时，一言不和，他拿起杯子就朝局长砸过去。

当时的一把手厂长是父亲的好友，也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说来现在可能没人相信，他每天早晨，扛一把扫帚在厂区扫地，几乎没中断过。

那是八十年代，厂里赢利很好，每年上交的利税非常多，节余数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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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别人不知道的是，我们家吃奶粉，仍然要掏钱去买。

那个时期，这令我非常羞耻。

想想看，我父亲是做奶粉销售的，我自己喝奶粉，竟然还要掏钱在销售区购买！不要说现在，就在当时别人也很难理解。

后来我们家在县城也买了地，盖了楼。有同学过来开玩笑说，这是奶粉楼。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是我母亲长期风里雨里奋斗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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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厂长退休了，商业局开始竞选厂长。

我父亲参选了，而且没有意外的话，他就是新一任厂长。

但他中了诡计，在竞选的前一天，他放弃了。因为有人故意透露小道消息给他，说新厂长其实内定了，他参加竞选只是一个陪衬。我父亲很自尊，就放弃了，没有参加竞选。

新厂长是原销售科长。

大概两三年间，新厂长带着不断变换的女人飞遍大江南北，企业数百万的积蓄挥霍一空。然后，县里最好的企业，迅速成为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工人下岗了，连父亲也只能领取基本工资，非常微薄。

最后厂子似乎以非常便宜的价格被变卖，买下工厂的，就是新厂长。

这是国有资产流失大潮中的一例而已。那些工人，后来有不少人靠蹬三轮车谋生，骆驼祥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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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子的变化，让父亲很激动。他很无力地写过一些举报信，结局可想而知。

然后他提前退休，赋闲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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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渐渐地走出青春期。

做教师后，我发现有些老师连班费都贪污，更不用说收取资料费了，那简直是公开的秘密。很长一段时间，我纠结于资料费，因为那几乎是集体性地收取回扣，你不愿意，就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后来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回扣以学生根本不知道的方式返还给班级，例如订阅报刊杂志等。

离家出走后，我有一段时间在做公益。哪怕一张1元钱的公交票，是办私事用的，还是办公事用的，我耐心细致划分得一清二楚。这种公私分明，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而是为了让良心安宁，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给我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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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一直替父亲惋惜，我觉得厂子的倒闭，他其实要负很大的责任。

很多时候，不是别人太作恶，而是我们努力不够，我们没有战斗到最后一刻。而这种战斗其实是有意义的，至少那些熟悉的面孔，不会从原来的高薪（相对于其他厂几乎是双薪）流落到蹬三轮车。

但父亲似乎天生是一个无知无觉适合做副手的人，承担不了一个组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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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胜过父亲的地方，就是我懂得智慧地坚持，并且我复杂的经历，锤炼了我的相关技能。

更重要的是，我越来越拥有了一种游戏心态，不再汲汲于一些目标，而重视游戏本身。

我对女儿影响巨大，她也有一种道德上的洁癖。这其实是令我不安的，我一直试图修正她，让她领会，人性本来是杂色，过度的洁癖，既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人当然应该有所坚守，应该有一种清洁精神，但更应该学会悲悯，或者说慈悲，而避免陷入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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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父亲老了，像孩子一样，心无挂碍，过得很快乐。

他喜欢旅游，去任何一座城市，都忍不住地要走遍角角落落。

他喜欢吼秦腔，经常会带一帮下里巴人在家里咿咿呀呀地唱，还在过生日时录了一段。我虽然也是陕西人，对秦腔毫无兴趣。前年西安，父亲说他录了带子，母亲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后来，偷偷告诉我，说你爸一直等你们回来看他生日时录的秦腔，你们的肯定对他非常重要。

于是，当着父亲的面，我和妻子用电脑看完了全部视频（也没有多长，半小时左右），视频中父亲有些拘谨，白发飘飘但是西装革履，带戴了领带。然后我们开始赞美，并索要光碟。父亲开始两眼放光，光碟他早刻好了，我们兄弟姐妹们每人一张。

那一刻，父亲的幸福感，让我羡慕，也让我心酸。

2014年5月2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