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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旧作:老家不是一个地方

(2009-01-18 16: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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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散文、随笔、诗

过不了几天,就要回老家过年了,贴一篇写老家的旧作。

 

老家不是一个地方

                                         1

乡愁从心里长出来,就像惊蛰节后,庄稼草木一夜长出一片叶子一样迅疾、葱绿、旺盛而无法抑制。我还没有老,但我已经开始一日胜一日地思念老家了。“思念”这个词,从前只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体验过,我一直认为它是一个诗性的温暖的词。

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几时去?过年回不回来?“回来”竟然成了回味无穷的两个字。

俗话说,“百岁女儿思娘家”。女人只有娘家,女人没有老家,没有故乡。女人在家中对下一代说老家,那必定是指丈夫的老家,而不是指女人自己的老家。在这一点上,我十二分的固执。在我整个的异乡生活中,我必须要有自己的老家,必须要有自己的故乡。丈夫的老家,丈夫的故乡,永远不可能蜕变成为我的老家,我的故乡。这几乎是一个原则问题。

想老家,想得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流泪。但母亲不在身边。如果母亲在身边,就不会有独自流泪的事情发生。母亲在身边,就等于回到了老家。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总不在,总是他母亲接,突然间就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个人。一个老母亲的声音,给人一种老家的感觉。它安抚一颗流泪的心,就像母亲慈爱的手在寂寞的冬夜抚摸你的头。

老家就像你身体内的一个东西,被取走,又被留在了某处。当你对着一株树、一碟小白菜、几棵小葱想起老家时,你就像一个单独生活在寂寞里的人——你本质的部分已被带走了,你的心却被留了下来,并被一种柔情的水所浸泡。

只有寂寞。

乡下老家的景物——一棵椿树,一片棉花,一条河,看上去都是寂寞。风吹过那些景物,倾听风吹过的声音,也是寂寞。干枯的草在风中唱的是一首什么歌呢?不可能是欢笑——除了寂寞,还能是什么?

在一个被赝品充斥的时代,生活本身就像一件赝品——但老家是真实的,因为母亲是真实的。我们活着,我们同时消失——每一个此时其实就是一个彼时——生活就是一种消失。对以往的追溯逐渐成为一种无意义的行为,因为消失了的除了在追溯里不可能以别的方式出现。此时此刻,我的面前有一只黄梨,一本黑色封面的杂志,但如果我转过身去,我面对的就必然是另一些事物。但老家不同,老家是你无论向哪个方向转过身去,何时转过身去,都必然要面对的一个地方——一个存在,它跟生命的存在是一样的,除非你拒绝面对

2

立夏之后,我终于回了一趟老家。

在乡下老家的田野上走,我才明白什么叫用耳朵倾听寂静,让嘴唇缄默。我听得到的就只有寂静。寂寞在灵魂里面,但寂静不是,它在灵魂外面。

五月的乡下,有很多很多的绿色——很多很多。但我不可能始终保持那种恬静湿润的心境欣赏它。因为乡亲们正在绿色中辛苦万状的劳作。“立夏啦,栽棉花,栽棉花。”年年栽不完的棉花。诗人热爱美景,但诗人做不到心地坦然状态良好旁若无人的在一种辛苦的劳作之上欣赏美景——人与自然,在某些时候,不可调和。

一只戴胜鸟在河岸的草丛里聚拢了它的翅膀。紫红的野草莓,寂寞着,像早晨的祷告,到了傍晚,还没有被垂听。我看见了老家的田野、树林、菜园,正在堆积起来的河床,停止了流淌的河流,潦草荒芜的坟冢,藤上的果实,甚至一株开蓝色小花的灯笼草——风把它裹在翅膀里。

但老家一百年或更长年代的沧桑与祸福,我却看不出来。我站在老家起风的田野上,但事实上我站在哪里?吹着哪里的风?我有感于乡亲们纯朴寂寞的辛苦劳作——大地丰收,果实不一定为他们所有,我永远写不出那些赞美歌颂的美丽句子——那些花言和巧语。我在写到他们的文章里,只有眼泪——流得出的眼泪,或者,流不出的眼泪。一边是幅员辽阔的国家,一边却是拥挤不堪的城市;一边是美丽富饶的土地,一边却是饥谨贫困的人民;一边是饕餮,一边却是饿殍。这是怎么啦?

回一趟乡下老家,从身体到心灵,仿佛一起经历了一次耗竭,至少需要花上十天的时间才能渐渐缓过气来。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回一趟乡下老家,我就会对我的工作和写作产生一种最深刻最彻底的质疑——有什么意义?究竟有什么意义?这质疑令我惊惶。

我知道我是一个终生被意义所纠缠所压迫的人,但老家的人或事——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或事,却会一下子把我逼近现实的绝壁,没有任何过渡。我不得不问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真心同情他们,怜悯关心他们,但如果我不能给他们一点点真实的帮助,这同情关心和怜悯,又有什么意义?

最叫我不忍的是,他们并不奢望,他们一不要升官发财,二不要锦衣玉食,他们宁愿自己吃尽天下的苦,他们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上一个中专——师范或者卫校。为此,他们愿意出钱,甚至愿意倾家荡产。

劳作了一辈子,甚至几代人,这一点希望仍然不能变成现实,他们走投无路了才能求我,希望我帮助他们把它变成现实——但我行吗?因此而难过——流泪。但是眼泪对于他们真实的痛苦又有什么意义?

我宁愿他们开口找我借钱。我说,只要考得上,还愁没钱读书啊!我宁愿送钱给他们的孩子读书,却无法拿着他们的那点血汗钱去四处求人。何况,这次求到了人又如何呢?上完了中专还是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还要求人。

“我要读书啊,我要读书啊。”虽然没有考上,但还是要读书,就只有花钱去买,就只有求人——就只有痛苦。我同情他们,我愿意帮助他们,但我不是一个超人,甚至,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我为什么会是一个诗人呢?一个文娱圈的编辑记者?诗人除了痛苦,还会什么?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流泪,但泪珠不能变成一块敲门砖——诗人除了孤独地流泪,还能怎样——是什么把一个诗人和这个世界隔开的?

说来说去,我说的还是我自己——我的,而不是他们的——如此自私,我也许没有理由宽恕自己?如果我成天想着他们的——他们的渴望,他们的困苦,他们的孩子,我会怎样?我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懂得钻营取巧的人?或者,一个并不钻营取巧却能够办实事的人——我有多么充足朴素的理由啊!但问题是,即便我愿意,我还是变不成那样的人,因为我本不是那样的人。造物主把我造成这个样子,我就是这个样子——命运是性格开出的花,结下的果实。

回了一趟乡下老家,我觉得我自己不是越来越善良而是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没有承受力了——一个人如果失去了承受苦难的力量,又如何以一颗仁慈的心,去关怀苦难?他们说了几句话提了几点要求。我因为自己的无能,就可以难受得几天不说一句话,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流泪。他们因为走投无路来求我,殊不知我也是深水趟不动。他们问我有没有关系,没等回答,又说你总有些关系,因为你有那么多的同学——中学的,师院的,大学的,有做这的,有做那的。我点头,又摇头,无语。然后我回到武汉,步履沉重。我看着这个城市——我在其中已经生活了十几年还将继续生活下去的这个城市,我不能说我不爱这个城市,但它究竟是我“自己的城”?还是别人的城?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门——但有哪一扇门是为他们开的?又有哪一只方舟是为他们造的?

有些痛苦是躲得开的,比如名利,比如情感,但我躲不开他们带给我的痛苦。因为老家永远是老家——老家就是父母,你无法选择,不能逃避,也不可以更改。

年轻的时候为爱情痛苦,后来为写作痛苦,但我从来不曾为写作痛苦到流泪,我最多只有一点点压迫感。为他们痛苦,我就忍不住要流泪,在流泪的时候质疑自己——我是个多么没用的人啊!我为什么要写作?如果我仅仅因为热爱写作而写作——它只是我内心的一个对应,那么,我既然更热爱他们,为什么不为他们工作?当然可以反过来说,我写作帮不了他们,我如果不写作,又如何帮得了他们呢?如果写作只对我个人具有意义,那么,不写作不是仍然只对我个人具有意义吗?我为什么不能断然地放弃写作?事实上,我又写过些什么呢?像我认识的某些朋友那样,放弃写作去过一种真正自然的生活。或者,只为他们工作?只为他们生活?我究竟要表达什么呢?人生就是人生,人生不过是接近死亡的一个过程,我究竟要表达什么呢?

又是意义。我生在一个朴实的地方,却在分析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的受教岁月中长大,以致成为一个履行意义的存在物或受害者,而不是一个活泼喜悦的生命。我们活着,仿佛只是为了意义,而不是为了生命本身——为了爱和欢笑。但意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一个个体的人活着,他亲历的只是时间中的某一瞬。生命像一朵花,迟早会凋零——世上有哪一朵花是不凋零的呢?但是,一个终生被意义所纠缠所压迫的人,必定是一个沉重的人,他将如何爱?如何喜悦?欢笑?总有一天,他是不是既会被他人厌倦?也会被自己厌倦?

回一趟乡下老家,情绪会落到零点以下,心灵的供给一下子入不敷出,整个人仿佛大病了一场,生命突然比冬天的草还要枯干。因而想,再不回去了——但,真的能不回去吗?不能。

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个流泪谷,后来它成为了一处泉源。我会奇怪地想,与其让我为他们流泪,还不如让我变成一处泉源吧。把水和眼泪一起喝下去,那会如何?这么说,是不是又虚空?又轻浮造作啊?

拉撒路历尽悲苦,终进天堂。可是我们的拉撒路呢?他们纵然历尽磨难,又何以进天堂?没有幸福的人到头来仍然没有幸福。卑微的人们,开始卑微,终结还是卑微。苦难白白地流失。“谁开始孤独?谁就将永远孤独?”

传说仿佛永远不会有变成传记的那一天,抑或会有,但我注定是看不到了。因此,我永远无法对他们的苦难采取一种旷达的态度——无法囫囵吞枣,无法不凝视。

老家是我人生的一个痛点,一个沙漠。当我以一种回望的焦虑目光远眺时,我常常不知道如何跨过这个痛点,这个沙漠。

                                         3

曾经以为,一个有老家的人是幸福的。事实上,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真理。我以今年两次回老家的体验得出另一个结论:一个没有老家的人才是幸福的。因为蓝天之下,他四海为家,无牵无挂。在这个意义上似乎是说,一个人对老家的牵挂,或者,老家对他的牵绊,都有可能使他流于偏狭、小气。而老家的苦难,他的同情,他不能帮助它所感到的自我憾恨,都会使他背负包袱,步履沉重——他不可能走得很快或很远。

一个有老家的人,是一个有根的人。一个有根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失去了自由的人。一棵树的自由是有限的,他只能向下生长,向上结果。当然,你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说,具有这种自由又意味着什么呢?只意味着摆脱一切——亲人、故乡、土地。而摆脱一切的自由就是消失。一个消失着的人,跟一只乌龟和一阵清风有什么区别呢?没有。

你还可以从另一方面说,一个没有老家的人,四处奔跑游走,却无一处可供他深深地逗留,他过的是有量的生活,而你过的是有质的生活。你留恋于某处,比如老家,在那里逗留——不只是逗留,你还要开掘、扩展,直到很深。最后神性显现,一条幽径通向某个深处——在你身上产生了一种伟大的优雅情感,一种伟大的爱,或者,伟大的美。你开始接近神性——你内在的部分已经超越了时间,在生命的意义上,你不再老去。

甚至,你还可以说,整个世界正在变成一条流淌着的物质的河流,存在成为一个深渊。背井离乡的人们,向河流伸出手去,但很快缩回了手——手被灼痛——“仿佛水是火的化身”。

但我还是要说,一个没有老家的人是幸福的。至少,他能够轻装,像一株青草那样自由地呼吸,像一只兔子那样奔跑。

4

走在坚硬的水泥路上,我会想,亲切柔和的土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不是土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是亲切柔和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水悬挂——水为什么不可以是悬挂呢?水悬挂在地球表面,大海充盈,大海膨胀,但从不溢出——水土并不流失。远离了土地的人们,生活在水泥和钢筋混凝土构筑成的封闭世界里,人心如果不越来越坚硬冷漠是不可能的——文明究竟对人类的幸福和喜悦有多少意义?对爱和美有多少意义?“桃花源”的人们,没有自己的文明,却有自己的幸福;我们有文明,却不一定有幸福。触摸不到土地的亲切柔软、自然的深邃宽厚,人性柔情宽广深厚的部分,不渐渐沦失是不可能的。

从温暖的色彩中聆听温暖的声音——色彩与声音在自然的运转更迭中互换。声音带来了色彩的感觉,色彩又带来了声音的感觉。自然界充满感觉的互换——位置的互换以及角色的互换。一只鸟在清晨叫着,鸟叫带来了阳光的灿烂,草的生长,旷野的清新。鸟叫使你开始如花似玉的联想。

从城市到老家。从老家到城市。就仿佛从阳光之下退回到电灯之下以至油灯之下,又从电灯(油灯)之下返回到阳光之下。至于谁是阳光?谁是灯光?这无关紧要,我要说的只是互换。

我在一条规范的路上被迫来往,在不同的季节里,这种互换充满我的行程——生活中的单纯一旦消失,意志终止,心灵不明,表达在夜晚必然成为一种虚妄,只有思想成为自觉。

从老家的田野里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了锄头与土块的碰撞,汗珠滴在棉花叶子上的低响,乡亲们的叹息、叫喊以及那代代相传的梦想,还有野风从庄稼叶子上刮过的呼啸。但当我表达时,却只剩下一句:田野上艰辛的劳作。这样的倾听滋润我的心灵——当它进入心灵时只是生活的表象,但当它出来时却成了灵魂的启示、诗歌的抒情,或者一种真理。这也是互换。

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回忆中体验这种场景与内心的互换,而且,要在这种身临其境的倾听过去很久以后,我才会在某一天的某一个片刻突然明了它所饱含的真义。这时候,回忆就成为新一轮的痛苦颤栗——互换又产生了。

此时——在我写作时,从薄暮里飘渺地传来一种声音,在风中。它无可辩驳地是老家的声音。我倾听着,但我分辨不出,它是否是一个“一切平安”的讯息。

5

对于一个个人来说,什么是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使你伤悲,使你心碎,使你流泪的就是你心中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收藏,最重要的挚爱。

有一年,我一个人出差北京,又从北京到山东,从山东到上海。车到镇江郊外时,田野上即将黄熟的麦子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就像一种极致的伤感抓住了我的心一样。它跳动——它不只是跳动。这太像我老家的田野了。我想着,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就哭了。

两年后的某一天,我在《圣经》中惊异地发现了一首哀歌,它就像我当时的心境。“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时间不可量,时间不可分,时间生长——它是最好的改革家。但是,人类对故乡的激情和怀念从来就不曾被改变,忧愁和挚爱从来就不曾被改变——哭泣和眼泪从来就不曾被改变。

就在上个月——五月,女儿教我唱了一首童谣: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嘀嘀嗒嗒回娘家。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嘀嘀嗒嗒回老家。

这是些什么样的句子啊!如此单纯透明,又仿佛充盈着泪水。它有一种力量。我想那是眼泪的力量,一种歌唱着的眼泪。

什么样的风吹拂着,使时光撒下了落叶——什么样的因果、激情、挚爱和美,催生了这样的句子?又是谁将几个世纪的思念怀想压缩成一首透明的童谣的呢?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油菜姐姐,年轻,纯洁,伤感,被思念抓住。是的,我就是那个油菜姐姐,每天每天,我坐在时光的河流边,除了绣花——绣花,我什么也不做。我绣花,我要回老家,那开满油菜花的老家。

然而,时光已经流逝了,而我却依然坐在岸边,一步也没有动。

老家是一个地方——家是一个地方。但家又好象不是一个地方。如果说家是一个地方,那么,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只能是湖北省天门市张港镇蒲潭村,它不可能是别处。但家又好象不是一个地方。因为,当我回到湖北天门张港蒲潭村之后,喜悦在生命里仍然只是一个幻象,像早晨天空的云彩一样,到了中午就会改变。虚空和茫然还是会在片刻的撤离之后,再度返回,覆盖你,如同黑暗覆盖大地一样,甚至覆盖得更深更广。童年是一个地方,它留在了这里,但老家不是。

老家或者家,肯定不是一个地方。它或许就是一个寻找,家就是一个寻找,是寻找的果仁,不是拥有的果仁。至于寻找之后的那个去处,或许有,或许根本就没有。但对于寻找过的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19966月·武汉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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