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时光像流水一般，一眨眼，从儿时随母亲由北方来到这座南方的江城，我们俩已经一同走过近四十年的岁月，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中年，而我们还要一起走下去。

    你对于我的意义如此特殊，既是姐妹，又是知己；既是亲人，又是好友。

    但最初我们俩相见时却远谈不上友好。我们像两只身上有芒刺的小兽，彼此针锋相对，经常为一些小事争吵甚至动手。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们都把对方当作了入侵的敌人、竞争的对手，也许是我们幼小的心灵都渴望自己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

    童年有件小事不知为什么一直深深刻印在我心底。好像那时候我才几岁，还懵懵懂懂不太记事。那年暑假，爸爸带你来探亲，旅途中太过拥挤，你的脚被踩破感染了，妈妈细心地帮你消毒搽药，爸爸在一旁帮忙，我突然觉得好伤心，仿佛自己是没人喜欢被拋弃的小孩。我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大院子的水沟边蹲着，偷偷抹眼泪，邻居阿姨问我怎么了，我说爸妈都喜欢姐姐，不喜欢我，因为姐姐长得好看。

    的确，我从小一直活在自卑的阴影里。你那么美丽，又那么聪明，吸取了爸妈的所有优点，而我则是那个从不引人注目的灰溜溜的丑小鸭。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小时候特别用功，发奋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或许我是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也博得爸妈的欢心。

    事实上我的确比你享受了更多母爱。你两三岁时就随父亲到了南方，而我一直留在母亲身边，备受恩宠。母亲总把好吃的菜都给我一个人独享，还给我订了很多课外杂志。自小，母亲就在我身上寄托了太多望女成凤的期望，她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只要学习好就可以了。那时的我也因为一路顺遂而自信膨胀，甚至到了自负的地步。记得有次你写信说以后想当一名老师，因为有暑假寒假，我还回信反驳了你一番，批评你没有远大理想，目光短浅。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长大后的我最羡慕老师的职业，一年可以有两个假期。

    成长最初的阶段仿佛就是我们俩争宠较量的过程，也许因为我们内心深处都是敏感脆弱、渴望爱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吧。十岁那年，我和母亲一同来到江城与父亲和你团聚，但是我们的心却并没有因此靠拢。那时的母亲一直偏爱袒护着我，买早点会先问我吃什么，写字时会把台灯移向我这边。那时的你一定很失落很委屈吧，从小就盼着能回到母亲身边，好不容易盼来了母亲，却没有盼来梦中的母爱，她的爱的天平始终向我倾斜着。只是儿时的我只知道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懂得体谅你的心情。也正是因为所得到的母爱太不均衡，我们俩才会那么对峙着，如两只小小的斗兽。

    要说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走近彼此的，还要感谢初二那年我生的一场病。原本瘦弱的我那时突然因为青春期内分泌紊乱变胖了很多，少女敏感的自尊心让我变得自卑自怨乃至自暴自弃，学习成绩也从巅峰跌到了谷底。但回想起来，我仍然深深地庆幸生命中的那一场波折，让我在跌落的同时也真正获得了心灵的成长，更重要的是让我从此收获了你一生不渝的至爱亲情。

    永远忘不了那次父亲带我们外出吃饭，我刚走进餐厅，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就当着我的面笑弯了腰，嘴里还大呼小叫地冲旁边的同事喊着：“快看，这个女孩怎么这么胖啊！”我无法准确地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情：难过、羞愧、悲伤、愤怒，任何一个词语都无法概括那种复杂的感受。是你狠狠地瞪了那个服务员一眼，然后勇敢地拉起我的手，昂起头，大声说我们进去！你的手传递给我温暖，更传递给我力量，你的正气凛然也震慑住了那个女服务员的狂放，她下意识地收住了刺耳的嘲笑声。也许你早已淡忘了那天的情形，但我却深深铭刻在心底。从那一刻起，你始终牵引着我，我始终跟随着你，相伴走过一生的风雨。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们好像再没有吵过架红过脸，偶尔有点小分歧也很快就化解了。成长中我的挫折和低谷之中你的陪伴，让我从此成了你忠实的追随者。你对于我的影响甚至超过了父母，他们给了我生命，而你则像我的精神导师，我对真善美的热爱与信仰都来自于你，是你让我的灵魂获得重生。我能够从一个自私、任性、自负、冷漠的“学习机器”变成现在这个正直、真诚、善良、可爱的女子，我最应当感谢的人就是你。所以我也要感谢年少时的那场大病，它虽然让我失去了很多，但却让我得到了更多更珍贵的东西。

    也许是长久以来我对你在精神上依赖得过多过深，以至于我们最初迎来生命中的分离时，我竟然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最早的分别是你刚上大学的时候，临行在码头送别时，我目送着你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就像看到一只心爱的风筝断了线飞远，心里空荡荡的。思念无处排解，我于是给你写长长的信，记得最长的一封足足有十页纸，硬是把信封给撑破了。你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先是你的离去，接着是高考失利，一连串的打击最终彻底击垮了我，我失去了笑容，总是觉得不快乐，对生命充满了厌倦，甚至想到过永远地离开。你放假归来，听爸妈说起，才知道我的状况竟然如此低迷。忘不了你哭着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要知道我们一家人是一个整体，少了谁都不行！”你的泪水打动了我也灼痛了我，我开始反省，开始改变，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虽然这个过程很痛苦很漫长也很艰难，但最终，我还是在你的鼓励与指引下，战胜了自己的脆弱，走出了那段灰暗的雨季。

    更刻骨铭心的分别是你出嫁的时刻。那是暮春的一天，天空下着连绵的雨。晚上从婚礼上归来，看到空空无人的房间，到处都有你留下的痕迹，耳畔仿佛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可却寻觅不见你的身影。那一刻，我泪如雨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擦去又来。后来听姐夫说，我才知道那个雨夜你也和我一样，因为思念我而落泪。原来冥冥之中，我们的心早已紧紧连在一起。

    走过那么多欢笑或流泪的日子，走过那么多悲喜交加的岁月，从童年走到少年，从青年走到中年，如今的我们早已两鬓渐生花发，眼角爬上细纹，而我们的情意却依然如当初一样，从不曾走远，从不曾改变。经历了世事沧桑，我们比以往更懂得彼此，也更知道珍惜。

    那年母亲突发重病，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我们每天泪眼相对，却并没有倒下，因为有彼此相互扶持着，是对方最坚强的支撑。我们都说幸亏父母当初生了两个孩子，如果不是彼此陪伴，相互安慰，独自一人真的很难撑下去。是的，一个人的力量或许是微薄的，但当我们的手握在一处，心靠在一起，我们的力量就变得强大到足以战胜生命中的重重困厄与绝境。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习惯了你生命中有我，我生命中有你。就像很久以前，你上大学时曾送我的一首歌《你身边永是我》，当时正是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我一遍遍地听你让父亲捎给我的磁带里的这首歌，一遍遍地流泪。

    此刻当我写下这段往事时，我的眼泪又不知不觉湿了眼眶。多么幸运，这一生我能够遇见你！多么幸福，这一生，我们能够牵手同行！茫茫人海中，你与我原本是孤单的，但当你和我一起组成了我们，我们的生命从此就不再孤单，从此就充满温暖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