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

　　也许是冥冥之中某种不可言说的宿缘，从儿时初见长江到如今日日与之相伴，倏忽之间竟然已经走过了数十载的光阴。江声时时回响在我耳畔，江水更时时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最早见到长江是童年随母亲到父亲所在的江城探亲时，那时要先坐汽车到武汉，再从武汉坐轮船到安庆。不记得当时的我才几岁，只记得从北方中原之地一路走来，第一次看见长江，长江在我童年的心目中是何等的辽阔与壮观，那种惊喜的感觉真的不亚于初次见到大海。

　　十岁时我跟随母亲一同来到父亲所在的城市与父亲和姐姐团聚，从此我终于可以常常见到长江。因为爷爷奶奶家就住在西门老街，离江岸很近，夏天的傍晚，我和姐姐、还有表姐等一群孩子几乎天天到江边散步乘凉。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有空调，夏天纳凉最好的去处就是江畔。一人手里拿一把蒲扇，边走边摇，慢慢悠悠地晃到江边，从江面上吹来的习习凉风一路轻拂着我们的面颊，好不惬意。更有不怕麻烦的大人，还嫌散步不够过瘾，把家里的折叠躺椅也搬到江堤上，躺在那儿美美地吹着江风，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倦了就沉沉地睡去，等到夜深人静了，有一丝凉意袭来，才在睡梦中醒转，收起折椅打道回府。

　　我们那时年纪太小，还不懂得欣赏江畔的美景，只知道一气疯玩。那个年代没有太多玩具，更没有手机电脑，我们的快乐也因此变得格外简单和容易满足。在江岸折一根狗尾巴草，都能变着花样玩上半天。伙伴们多的时候，还可以跑到芦苇丛中玩捉迷藏，耳边还不时传来青蛙清脆的鸣叫声。实在闲着无聊，就站在岸边看江面上一艘艘轮船缓缓驶过，船上的灯火将水面映照得流光溢彩，分外动人。每个夏天，我们都能够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从日落黄昏一直玩耍到明月高悬，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家。那时的江畔比现在热闹很多，有蹲在水边石头上洗衣的，有四处闲逛的，还有高声唱黄梅戏的，咿咿呀呀的声音被江风吹送出很远。再后来，去江边又多了一件乐事，听岸边的卡拉ＯＫ摊子上，一个个民间“歌手”随兴唱歌，兴之所至，也可以自己花点零钱，加入到歌唱队伍中，歌声在江畔久久盘旋回荡。

　　欢乐的时光总是如江水般走得太快，不知不觉中爷爷奶奶渐渐老了，我们也渐渐长大，再后来爷爷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老屋被拆去，童年的伙伴也纷纷散去。我们随父母一起搬回了自己的小家，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奔走，去江边竟然从以往的日常功课变成了一种奢侈的幸福。回想起夏天在江畔乘凉的时光，竟遥远恍惚得像隔着一个久远的世纪。

　　再次迷恋上江畔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父母不放心我远行，让我就近在本市的一所大学读书。闲暇时间比中学时代多了不少，去江边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和同学一起，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独行。那时的我比少年时代沉默了很多，常常在江边安静地走着，眺望宽阔的江面，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头脑空空，什么也不愿去想，只默默地凝望着江上来往的船只与水面倒映的灯火。

　　那时正是无故寻愁觅恨的年岁，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更喜欢独自去江畔漫步，仿佛江水轻轻拍打岸堤的声音，江风拂过衣袖的感觉，都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摸，可以抚平心中的惆怅。还记得曾经有一次，情绪低落到极点，一个人在江边站着，望着随风微微涌动的江水，心中突然掠过一丝冲动，想着如果投身于江水之中，随波消逝该多好啊，从此就再也没有了烦恼忧愁。可转念又想，那样父母和姐姐该会多么伤心，更何况我又哪来那么大的勇气，敢真的纵身一跃。最终，我还是默然在江畔伫立良久，徘徊良久，然后又默默踏上了回家的路。那一晚的心情我从未和父母提起，仿佛我只是在江边做了一个悲伤而虚无的梦，从梦中醒转，又投身到了苦乐交织的现实生活中。从此，我再没有动过那么傻的念头。

　　无论人世怎样的变幻，江水依然日夜不息地流淌。一转眼，当年那个怅然看江的少年已经步入了不惑的中年，从看水是水到看水不是水，再到看水仍是水，这中间流过了多少的时光，走过了多长的路途。如今的我仍然喜欢闲暇的时候去江畔，仍然喜欢痴痴地看江上的船与江岸的云。只是褪去了儿时的青涩懵懂，挥去了年少时的忧郁彷徨，面对江水，我的心平静得像无风的江面。不过，有时也会有浩荡的江风吹乱我的心绪，那是当我在夏日傍晚的江畔邂逅美丽的晚霞或雨后乍现的彩虹时，心中按捺不住的悸动与狂喜。

　　虽然人们常说太美的事物也总是消逝得太快，如海市蜃楼，如过眼烟云，可我却固执地觉得那些我在江畔一路追过的晚霞与彩云，它们并未真正消失，即便转瞬即逝，却仍然深深地刻印在我心底，最美的一刻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永恒。忘不了，有一个夏天的黄昏，毫无准备、猝不及防地，我意外地邂逅了满天的火烧云。整个天空像一座失火的天堂，金色的云朵、橘红的晚霞像燃烧的火鸟腾空而起，不断地向高处飞跃。云的色彩宛如层层铺叠的颜料：金黄、橙红、浅粉、淡紫……丰富之极，绚烂之极。我呆呆地仰头看了很久，不知为何，竟然无端落下泪来，美或许真的是会让人欢欣落泪，让人沉醉忘言，让人感动到悲伤。

　　还曾经无数次去江畔看过落日。每一次，我都像追日的夸父，一路沿着江堤，向着日落的方向狂奔，生怕因为慢了一步而错过了美的刹那。每一次，站在江岸上，看着浑圆火红的落日，像一位喝醉酒的诗人，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渐渐地向地平线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我总是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有无限的庄严肃穆与感怀。夕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江面上，江水也被落日余晖染成了迷人的金色，那一刻总会让我想起李清照的词句：“落日镕金，暮云合璧”。落日本来就美得让人心颤，而江畔水天相接处的落日更是美得让人心惊，如惊鸿一瞥之间见到的一位美人，微醺的神态，酡红的面庞，让人过目不忘，更让人意乱神迷。

　　有幸生活在一座有湖有江的城市，虽然在湖畔也曾看过很多次美丽的夕阳与暮云，可是与江畔相比，总觉得格局还是不够开阔，气势也不够磅礴。也许是因为有了广阔的江天作背景，夕阳与晚霞也因此变得格外壮丽与恢宏，仿佛与江波相映照，与天地同辉映。

　　不止是落日晚霞，江畔的月色也美极。每次在夏夜的江畔，仰头看天上的一轮明月，静静地将银色的光芒洒满江面，给江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月色和江水相照，彼此都变得格外温柔，似乎在盈盈一水间，相互凝望着，默默不语，脉脉含情。无怪乎唐代诗人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会流传千古，历久弥新。每次看着江天之上的明月，在心中默念起：“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心头都会涌上无限的感慨。

　　是的，人生短暂匆促如流水，转眼青丝便成白发，唯有长江日夜奔流，江月年年相看，夕阳日日摇落，晚霞时时常新。面对浩瀚的江天与苍茫的江水，也许我们可以将胸襟更敞开些，目光更放远些。在满目江波中，生命只不过是渺小的微尘，人生也不过是匆匆的行旅，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还有什么值得念念于心？

　　立于江畔，看看“滚滚长江东逝水”，想想“是非成败转头空”，人只不过是光阴之过客，只有天地巍然屹立，只有江水奔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