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保寻踪(172):山人无心入道门,奈何“故居”做嫁衣——南昌青云谱|静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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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保寻踪 |
寻访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系列游记第172篇:南昌青云谱
题记:山人无心入道门,奈何“故居”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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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时间:2025年1月19日
这次南下福建,我精心选择了南昌作为中转站,如此一来,前后两段车程均为四小时左右,不至于坐得太过疲惫。我也向来不喜欢时间可丁可卯直接同站换乘,尤其是春运期间的车票全是拼命抢到,后续所有环节都没有一点容错率,稳妥起见,干脆就在南昌停歇。这也是我第一次到南昌,既来之,则玩之,利用一日半的时光,游览了滕王阁、万寿宫、八一馆等“名胜古迹”,该吃的美食也算吃到位了(仍在苦苦减肥中)。
由于南昌西站地处偏远,我亦嫌老城区喧嚣拥挤,于是“就近”住在了南郊梅湖附近,酒店就在景区里,虽然位置稍显偏僻,却是胜在环境清雅。旁边的地铁站名叫“八大山人”,这种直接就以人名作站名的情况还挺稀罕,与成都的“黄忠”有一拼。不过成都那好歹还有个黄忠村,哪像这般霸气外露硬上弓,好在因为“八大”这个人物本身,终归还算有那么一些风韵。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在梅湖-八大山人景区里溜达,略往深处走,有八大山人纪念馆,可免费参观。即便我对于书画领域一窍不通,八大山人的名号那也是如雷贯耳的,于是欣然入内。之前由于卖货寄信,我早就知道南昌有“青云谱区”这个地名,但一直不明就里,直到此时来到“青云谱”门口,才晓得它原来是个道观(注:八大山人纪念馆最初就是依托于青云谱而建的)。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甚理解“谱”字用在此处的内涵,辞海并无用作道观的解释,着实是活久见,不知全国是否还有第二家?
其实这里最早的地名应是青云浦(见诸于宋代《太平寰宇记》),原有梅仙祠(梅湖、梅仙之梅,指的是汉代南昌县尉梅福,传说梅福辞官后隐居垂钓于此),据说自晋代开始即有道家在此活动,但宫观早已毁废。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道士朱道朗(字良月)来到这里“访前贤之遗迹...复构堂宇”,名曰“青云圃”,重新成为道教净明派的一处重要道场。至于具体何时/因何由圃改谱,如今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嘉庆二十年礼部尚书戴均元所为,但这显然并不正确,因为早在康熙年间的文献上,即已出现“青云谱”的字样了,所以这个问题可以说现在也没啥定论,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
要说“官方结论”的谬误,这还只是个小儿科。在当下各种官书里,直指朱道朗就是八大山人朱耷,于是青云谱就成了他的“故居”,然后大张旗鼓搞了这一大片景区。实际上我那天参观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八大山人分明是个穷困潦倒的和尚,咋又成了道门开山祖师爷,还搞了恁大场面?这两天我翻阅了大量资料,才搞清了其中的“门道”,事实听起来可能会有点难堪:原来八大山人与朱道朗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青云谱道门谱系源流清晰,只是到了清末民初有点式微了,此时距青云谱的肇建已有二百余年,已经没几个人知道朱道朗是何许人也,八大山人朱耷倒是愈发名满天下。于是在1919年,当时的住持徐忠庆(朱道朗的第X代徒孙)为了多弄点香火钱,想出一个馊主意,他通过篡改、伪造史料并堂而皇之掺进再版志书等一系列低劣手段,硬生生地将朱耷嫁接在朱道朗身上,使他们变成了“一个人”(这TM搁武侠小说里是欺师灭祖啊)。徐忠庆因此在当时的文化圈声名狼藉,然而却搞钱成功,吃瓜群众也信了——没办法,谁让老百姓都喜欢听故事呢。
50年代末,文化部副部长夏衍来青云谱视察,时任住持“韩老道”(应该是徐的门徒)用那老段子和满柜赝品继续忽悠,遗憾的是,夏衍竟然轻易信以为真,当即指示要在这个“八大山人故居”建立纪念馆,于是生米煮成了熟饭...首任馆长李旦也只好出来背书,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考辨。谁曾想,研究八大山人后来竟从单纯的美术史发展成为一门学问,而且影响力远远不止国内,徐忠庆等人伪造的史料也根本经不起推敲,几十年来,被顶级专家学者驳得千疮百孔。
据说早在2006年、也就是青云谱晋升国六那一年召开的学术研讨会上,与会人士对“八大山人与朱道朗不是一个人”已经达成共识。如此一来,建立在伪命题之下的种种就全都站不住脚,这便有些尴尬了:在谎言已经流传一百年后,你还能接受八大山上与青云谱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事实吗?好吧,那不妨换一种“高情商”的表达方式:目前还没有史料可以证实八大山人与青云谱存在关系。当然非要硬套的话,还可以说八大山人与朱道朗都是宁王世系(非同枝)的明朝宗室,两人的Y染色体理论上有着老朱家共同的家族基因...
错误并不可怕,包括历史在内的各学科/科学都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着,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推翻、超越的过程。科技领域貌似还相对“纯粹”,胜负一目了然,事实胜于雄辩,成果直接“上头”,就好比如今的互联网时代,你想不接受都不行,时代会裹挟你向前。但在死人都能说成活的人文领域,在真金白银面前,还能坚守“实事求是”精神的又有多少人呢?
毫无疑问,八大山人这位艺术巨匠,是近代青云谱能够如此发扬光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但这个史诗级乌龙本身,已造成太大影响,辨伪(用当下时髦的来说叫“辟谣”)也无法深入人心,搞不好还会动摇当地的文化、旅游支柱,有哪个ld愿意给不招人待见的真相背锅?为了“大局”,恐怕以后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算毬了(我之前对陕西城固张骞墓提出的疑问也是一个道理,那个更虎,都评上世遗了)。然而这么做本质上又与徐忠庆之流何异?
青云谱原本只是清代寻常道观,而且实际“建筑年龄”看起来也不甚古早,得以第六批就跻身国保,大概也是得益于八大山人的光环。如今古建正堂悬挂着“八大山人纪念馆”的牌匾,已全无道门气息,并有一些“强行嫁接”青云谱与八大山人的介绍词。其东南隅有“八大山人墓”,墓碑粗疏,一看就是近现代之物。虽然传说是假的,墓是假的,夏衍来时看到的作品也是假的...但纪念馆开办之后,通过收购征集、上级借调、兄弟单位友情支援等方式,倒是有了不少真东西,恐怕已价值巨亿。于是在后面另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新馆,名为“真迹馆”,如今已是国家一级博物馆,相当了得。
人们来此,很自然即会沉浸于这般精心营造出来的八大山人文化氛围之中,再循着路牌的指引,看到八大山人的真容真迹,最后哇的一声,“大开眼界”。事隔半月,我忽然发现尚能想起来的唯有书画,关于青云谱(建筑)其他的记忆,却已基本模糊了。但对于书画一途,我完全就是门外汉,甚至可以说再远点——村外汉,这两天看了许多资料,其中难免也有些单纯讲艺术的,看着不明觉厉。隔行如隔山呐,那些文人“酸气”咱是理解不了,也抒发不出来的。
大家走马观花一圈看下来,闺女突然表示:八大山人画得不好看。这倒有点像《皇帝的新衣》那般童言无忌,我不禁哈哈大笑,对她这种直率表达内心想法的作风倒是颇为赞赏。不懂就是不懂,欣赏不来就是欣赏不来,这没啥丢人的,敢于坦诚相见,率性而为,至少在境界上比前述的那些行为高了不止一头,或许也更能契合“八大”本人的风骨吧。
而我的鉴赏能力,恐怕与闺女也只在伯仲之间,正如姚亚平先生《不语禅》中一句传神的描述:稀里糊涂进去,一头雾水出来。不过我对“八大”作品中各种动物白眼朝天的孤傲之气倒是由衷欣赏: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无大于我也!“八大”有一个时期用“驴”作落款,朱耷的耷,与驴可能也有关系,而我自己有两个特别喜欢的名号,一曰“粪石”,一曰“叫驴”,这时看到八大的“驴”劲,真是越看越对胃口。到了文创店,忍不住慷慨解囊买了件文化衫,当场穿走,只见背后分明写着:
懒得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