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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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往事热敷 |
分类: 散文 |
1976年的春天,乍暖还寒,我把行李搬到了工厂的集体宿舍。
我自幼就不喜欢受父母的管束。在农村当了三年知青,尽情放飞自我之后,更不能接受被家长J控的日子。
我特别想证明自己,我是成年人了,我要继续过独立自主的生活,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当年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多么需要父母的关爱。
工厂的宿舍很少有城里的职工,一般只安排家在农村的。但我师傅见我想住内宿,就把同宿舍的一个人赶到别屋去了。从此,我和师傅过上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生活。
我迈入的是一家大型国营机械厂,学的工种是车工。师傅姓申,瘦瘦的,背略驼,头发乱蓬蓬的,两颊深陷,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乍看,有点像隐匿于民间的武林高手,而申师傅确有一手磨刀的绝技。行内的都知道,想在车工行当里干出名堂,没一手磨刀的绝技是万万不行的。
别人带徒弟,均战战兢兢,生怕惹事,不厌其烦的给徒弟讲原理做示范。而我到了申师傅面前,他仅冷冷的瞥了我一眼,便弯腰动手开机,变速,摇动两个小摇把,卡盘上的零件瞬间飞起一条白亮亮的蛇状铁屑。
比划几下后,抬头问我:“看懂了没有?”我其实没看懂,但不好意思说,只能模棱两可的点点头。
“好吧,你来!”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像个木头橛子戳在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左顾右盼了一圈,偌大的车间里所有人都在和机器角力,加上金属摩擦而发出的尖叫声,吊车的轰鸣声,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连车床零部件的名称都叫不全呢,岂敢轻举妄动?
远远地,瞥见申师傅正蹲在车间一角,嘴里叼着卷成喇叭状的旱烟和一群小憩的修理工闲聊呢,根本没有回来管我的意思。
我只好转到别的床子前,仔细观察师傅们如何操作。弄了个大概后,才小心翼翼的开机,启动,转动摇把,自此开启了我的学徒生涯。
还别说,申师傅的办法真管用。因为他的放手,师兄弟中我是第一批出徒的。三月后,我已经能和申师傅一样独立守着一台床子计件干活了。
申师傅虽然面相很凶,但心地善良。经常在他四处转悠的时候,给我带回一根好烟。他不抽卷烟,只抽旱烟。我们坐在车床间的草袋子上面对面的吞云吐雾聊天,他很少给我讲技工原理,只是给我讲做人的本分,尤其强调一定要尊重车间里的老师傅。即便是比你早来一天,你也必须叫他师傅,这是学徒工的基本素质。还有,做人要谦虚、厚道、诚信,懂得理解和帮助别人。
很奇怪,父母给我讲道理时很少能听得进去,而师傅讲得却感觉句句入心。
那年月工人的生活极其乏味,工厂俱乐部放一场老电影人们像过年一样,此外基本没什么娱乐活动。小道八G,相互取笑,是车间里最好的娱乐方式。唯宿舍门前有个篮球场,成了年轻人唯一可以发X过剩精力的去处。
住内宿的时日,除了去车间上班,我每天都会泡在篮球场上。一般都会玩到到夜深看不到篮筐了才恋恋不舍的抱着球回到宿舍休息。
春天时节的夜晚无限美好,植物荷R蒙的芳香四处游荡,温润的空气沁人肺腑。湛蓝的夜空与满天星斗像缀满珍珠的挂毯在头上高悬,厂房和树木的剪影构起一片童话般的梦幻场景。我蓦然感觉喜欢上了工厂的生活了。
很突然的一天,我在夜半突然被腹痛疼醒。开始尚可咬牙忍受,渐渐地疼得绞肠W肚,居然情不自禁的呻Y起来。
原本就觉轻的申师傅被吵醒,立刻起身,坚持要搀起我去厂卫生所。
从宿舍到卫生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疼得几次难以自持弯下腰来,居然磨蹭了二十多分钟才捱到。
值班大夫给我量量体温,又敲了敲我的肚皮,说:这个疼法,肯定是肠痉挛。然后又说:你是不是吃完饭又去篮球场上蹦跶了?出了一身大汗,没擦干就回去睡觉了?
我气若游丝的说:是——的。
打一针强痛定吧!大夫说。
打完针,过了半小时,感觉疼痛略有缓解。申师傅刚想带我回宿舍睡觉,腹部突然又是翻江倒海般的剧疼。
大夫看着我一脸无奈的说:止疼针不能再打了。这样吧,试试热敷。就是出汗后肠胃受了风寒,热敷可能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申师傅连拉带拽踉踉跄跄的把我弄回宿舍,重新放到床上。因为夜已很深,管宿舍的值班员早已入睡,不好惊动,申师傅只能拿了个脸盆去车间的热水壶里取开水。
我像一条被抽了筋的无脊椎动物,生无可恋的躺在床上呻Y。申师傅则端来开水后,再把毛巾放进开水里,浸上水,敷在我的肚皮上。
热毛巾肯定极烫,但此时我已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副皮囊已变得麻木不仁,烫只是个模糊概念了。
一盆水用凉了,申师傅再去打第二盆水。第二盆水用凉了,申师傅再去打第三盆水。第三盆水又用凉了,申师傅又出去了——
昏昏沉沉中,感觉疼痛正一点点的远离,终于变成游丝般若隐若现,我也一点点的迷糊过去。
当我被宿舍叫早的铃声惊醒时,第一眼便看到了床边一丛枯草似的头发。我知道,那是伏在床沿打盹的申师傅。
我不知道,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在宿舍和车间之间坎坷不平的路面上究竟奔波了几次,端了多少盆开水,才把我从疼痛的渊薮中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