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晚清小说家宣鼎的《灵岩石》

晚清小说家宣鼎（1832—1879），字子九，号瘦梅、素梅、香雪道人。安徽天长人，原为乡诸生，因家道中落而奔疲蹇涩，然工诗文，擅绘画，谙戏曲。其笔记小说《夜雨秋灯录》、《夜雨秋灯续录》，在中国近代小说史中有一席之地。鲁迅先生曾评价他说：“其笔致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布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灵岩石》一文，收在《续录》第七卷，所叙非狐非鬼，亦非烟粉，而是作者亲见亲闻。现将全文迻录如下：

先外大母王太夫人尝宝一般指，一戒指，虽石质而晶莹，贵重不啻琼瑶。太夫人世居灵岩山下，髫年登绝顶拾此二石，以五十金寄姑苏玉人雕琢成此，日在腕上，不敢须臾离。年五十二病卒，遗命一之为殉。余幼时曾亲见，索而把玩之。般指平其面，露一老叟，乌帽红衣，策蹇，以破伞笼头，得得行风雨中。远处小树丛丛，作大混点。虽人如蚁而须眉毕现，衣纹有情，用笔不啻南宫手笔。戒指则水草一丛，作深绿色，水作浅碧色。一蟹行郭索，八骜，双爪皆露。又一蟹隐草内，仅露一半，奕奕有生气，又不啻南宫小品。然皆天生就，不假人工也。山之僧曰：异石甚夥，尚不仅此。近又产卵石而空其中，团团焉如瓶，如盂，如瓯，如缶。外嵌小沙石，五色斑斓。内则盈细黄土，倾其土则里膜极光滑，如陶冶而成者，以之插花最佳。余名之曰“土空青”，僧以为然。

灵岩山在今南京六合区境内，六合与天长接壤，宣鼎外祖母家即居住在灵岩山下，可见作者所叙有关“灵岩石”的素材即为实录。 “灵岩石”产于灵岩山“玛瑙涧”，其外形、色泽、质地与雨花台的石子相同，储石量又较雨花台丰富，因此在明代末年，就有贩者从灵岩山挖掘，携至雨花台售卖。故人们亦称“灵岩石“为“雨花石”。所以说宣鼎《灵岩石》是一篇展示雨花石意象和审美趣味的妙文，其妙在以下两点：

一，他记叙了亲眼所见到的的两件灵岩石工艺饰品——“般指”和“戒指”。宣鼎外祖母王太夫人，在灵岩上顶觅得两块美石，即请苏州玉匠打造成两件饰物，虽经雕琢，但仍保留着石头本身自然而形成的图案。般指呈“老叟风雨策蹇”画面，戒指呈“碧藻双蟹戏水”画面，对两幅画面的细部，作者在文章中作了生动逼真的描绘，惟妙惟肖，难怪王太夫人爱不释手，珍惜不已，临终还嘱托将两件饰物作为她的殉葬品。这使我想起了1958年，南京博物院的考古工作者曾在北阴阳营墓葬发掘中，发现有新石器时代作为殉葬品的雨花石饰品。这以后，一直未见到有相类的文字记载。宣鼎文章所举“般指”、“戒指”，则是历史上以雨花石作工艺饰品的又一例证，而且最终也成为殉葬品。

二，他又记叙了亲耳所闻灵岩山僧介绍的新近发现的罐状卵石。此卵石内空而外嵌小沙石，五色斑斓。如瓶、如盂、如瓯、如缶，形状不一，种类繁多。山僧用以插花，宣鼎为其取名为“土空青”。这又使我想起了2015年11月份，《扬子晚报》报道了在六合地质公园附近，有村民挖掘到千斤重的雨花石“神罐”，其质地、形状、特征与宣鼎描绘的“土空青”相吻合。所以我推测，“土空青”就是“神罐”，在六合灵岩山一带曾大量出现，宣鼎是历史上用文字记述雨花石“神罐”的第一人。

宣鼎是一位美石、奇石的爱好者和鉴赏者，除《灵岩石》之外，还写了《翟仙石》和《声音石》两篇小说，均收在《夜雨秋灯录》中。前一篇讲述浙医翟君，跋山涉水，在仙人居住过的洞天福地，获得两枚呈有篆文的美石，合凑成一副对联的故事；后者讲述三峡郎生放舟艳滪堆，觅得一枚能随气候变化发出不同音响的奇石，并以生死相护的故事。这两篇小说都表现出宣鼎对美石、奇石的赞赏，反映出他的审美情趣和视野。而在《灵岩石》末尾，有“懊侬氏”对宣鼎的这篇文章进行评点：

大块文章，无不奇妙，穷山卵石，乃亦有情。彼自命为人而毫无知识者，直顽石耳。虽运生公广长舌，不能使之点首，而欲冀其毓灵秀吐异彩，不其难乎？

懊侬氏认为:灵岩石亦有情性，在毫无”知识”的人面前，它只是一块顽石。即使你模仿生公说法，它也不会为你点头，更难以使它为你显示出奇光异彩。也就是说，石头只会对“知识”它的人“毓灵秀，吐异彩”。所谓“知识”，即是审美观照和素养，宣鼎正具备了这种“知识”，才写出了此类奇妙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