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叶德均佚文《沈三白与石琢堂》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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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忘却的丰碑
——叶德均佚文《沈三白与石琢堂》识略
真是喜从天降,春节前我意外地收到朋友的一个“超级大礼包”(电子邮件),其珍贵程度难于言说,内容之一就是叶德均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发表的两篇研究《浮生六记》的文章:《沈三白与石琢堂》,《再谈沈三白》。
是金子终究会发光,叶氏的这两篇轶文,分别刊登在1944年《古今》杂志第39和40期上面,由博友剑锋冷然(张一民)道兄发现并提供,功德无量!当我急切而又贪婪地读完之后,不禁为之深深折服,且悲从中来——原先以为的当今某些文人或学者之流在《浮生六记》研究领域所谓的“新观点”、“新成就”,根本就不值得炫耀;因为其中绝大部分的研究成果,叶德均早在六十多年之前就已经发表过了(真为这些学术界的“啃老族”脸红)。是年叶氏仅33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继俞平伯、林语堂之后的又一位杰出的《浮生六记》研究家、沈三白资料开拓者,成就卓著,功不可没。是学术界的骄子,是“浮学”研究领域内一座当之无愧的丰碑!
同样深感遗憾的是,2005年由王人恩、谢志煌所撰《浮生六记》百年研究述评,这篇洋洋洒洒的宏文,在叙述“浮”学研究初盛期(1874-1949)时,并无只字提及叶德均和汪正禾(对于汪氏的“浮学”研究成果,拟另文再谈)。该文徵引“参考文献”以百计,唯独漏了叶、汪二位“开山”大师,实在粗疏的可以!本文将还历史以真相!!
怀着崇敬的心情,把叶德均先生这两篇埋没已久的佚文刊登出来,让瑰宝重见光明,以饷同好。亦略可告慰泉下先贤之英灵也!
沈三白与石琢堂
沈三白《浮生六记》一书中时常说到石琢堂(韫玉),《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两卷中涉及尤多。记愁中一则云: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
按石琢堂吴县人,与沈三白同里。《浮生六记》首云:“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癸未是乾隆二十八年。石氏《独学庐全稿》后附有吴谦《独学老人年谱》,记琢堂生年为乾隆二十一年丙丁,比沈氏大七岁,二人年龄相差不远,“总角交”云云,似非夸诞之言。查《年谱》石氏于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以一甲一名成进士,壬子(1792)充福建正考官,旋视学湖南,嘉庆三年戊午(1798)授四川遗缺知府,四年己未补授重庆知府兼护川东道。《年谱》记十年乙丑云:“闰六月到家,七月三十日葬蒋淑人于西碛山祖茔之西,…九月纳姬陈氏,携家之四川。”《坎坷记愁》云:“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旋于重九日,絜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又《浪游记快》云:“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查回里日期与《年谱》不合,疑是沈氏所记有误。由这年九月起至嘉庆十二年丁卯(1807)二月止,沈三白即随石氏历游荆州、潼关、济南等处,正式做他的幕僚了。
(小识:叶氏以《独学老人年谱》与《浮生六记》对照,发现“查回里日期与《年谱》不合,疑是沈氏所记有误。”眼光独到,见人所未见,且扩大了人们阅读《浮生六记》的视野。佩服!)
沈三白做石琢堂的幕友虽在嘉庆十年乙丑,但造意却在一年以前。嘉庆八年沈妻陈芸(淑珍)在扬州死后,次年其父稼夫又下世,三白奔丧回里,遭家庭的白眼,颇有遁世之意。后经友辈的劝告,才徙居佛寺,静侯石氏回里。《坎坷记愁》记此事云: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竞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诺之。”这是嘉庆九年春夏间事,石氏回籍的前一年。三白原意是随石氏赴重庆任,但抵荆州时已得石氏陞调的消息,遂止于荆州。《坎坷记愁》云“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陞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又《浪游记快》云: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陞潼关观察之信,留余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石氏年谱》亦云:
“是年十月,公行次荆州,闻陞陕西潼商道之信,川中有经手事件,留家属于荆州,单骑入蜀。”
次年四月石氏方由四川经栈道之潼关任,二月沈氏也由荆州赴陕西;而七月石氏又调山东按察使。《浪游记快》云:
“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又《坎坷记愁》云: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钜,车众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陞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能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沈氏于《浪游记快》又记在潼关云: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就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
又明年丁卯,三白就他馆,石氏也降官。《浪游记快》末云:“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
从嘉庆十年九月到十二年二月十八个月中,沈氏历经湖北、河南、陕西、山东四省,除掉舟车跋涉和伴石氏眷属以外,只有十一年在潼关的三个月和在济南的四五月是参与石氏之幕的;其中虽然因石氏宦迹迁徙无常,但他在石氏幕中似非重要人物,从石氏两次先行赴任都留他与眷作伴,可以看出。石琢堂在十二年秋始离山东按察使之任,而沈三白在这年二月便就馆莱阳,更可看出不是石氏幕友中的主要脚色,虽然二人的友谊颇为密切。
(小识:叶氏目光如炬而深邃,能从繁复热闹的文字背后洞察出人情炎凉的实质来,所谓“总角交”云云的沈三白,其实“但他在石氏幕中似非重要人物,从石氏两次先行赴任都留他与眷作伴,可以看出。石琢堂在十二年秋始离山东按察使之任,而沈三白在这年二月便就馆莱阳,更可看出不是石氏幕友中的主要脚色,虽然二人的友谊颇为密切。”真是入木三分,一针见血!)
石琢堂的近二十厚册的《独学庐全稿》,记载少时友辈的文字颇多,而涉及沈三白之处独少。如戏曲作家沈起凤,散曲作者沈清瑞,都是石氏早年碧桃诗社的社友,全稿中有沈氏“四种传奇序”(余稿),苏门六子诗沈起凤“薲渔”一首(初稿卷一《云留旧草》),题沈桐威“灯谜遗草”诗(四稿卷一《池上集·二》)等,而沈起凤《古香林传奇四种》也由石氏任劂剞而成。至沈清瑞,全稿中也有沈芷生“词集序”等文。而关于沈三白的仅有几首“题画”的诗词。其一见《独学庐三稿卷三·晚香楼集(三)》,“题沈三白《琉球观海图》诗”:
中山瀛海外,使者赋皇华;亦有乘风客,相从贯月楂。
鲛宫依佛宇,龙节出天家;万里波涛壮,归来助笔花。
按石氏原诗是编年体,此卷所录乃庚午之作,时已致仕回籍。按庚午为嘉庆十五年,距沈三白作幕山东时仅有三年。这时沈氏既回苏州又作《观海图》,则渡海赴琉球的年月,也当在这三年中。惜《浮生六记》原书已缺《中山记历》一卷,无从对照;但从这诗能约略推沈氏渡海的年代,已属难能可贵了。再据诗中“使者赋皇华”一语看来,似沈三白随朝使渡海到琉球的;《独学庐全稿》附有散曲集《花间乐府》一卷,中有《送齐北瀛编修册封琉球》北新水令一套,或者沈氏便是作齐北瀛的幕友随员之类而去,也未可知。
(小识:沈三白随使赴琉球事,此前学者多从嘉庆四年随赵文楷说,皆所据此《观海图》诗也。而叶氏独能考证出“按庚午为嘉庆十五年,距沈三白作幕山东时仅有三年。这时沈氏既回苏州又作《观海图》,则渡海赴琉球的年月,也当在这三年中。”并进一步推断“或者沈氏便是作齐北瀛的幕友随员之类而去,也未可知。”事实证明叶氏完全正确,慧眼独具!以斑窥豹,考证功夫着实了得!)
《独学庐全稿》后附有《微波词》一卷,中有《题沈三白画》二首;一是《洞仙歌·题沈三白夫妇“载花归去月儿高画卷,时其妇已下世矣》:
春光一轲,趁江流如箭,料想仙源路非远。问刘纲佳耦暂谪凡尘,消受过几度花明月艳!比肩人已杳,蕉萃崔郎,犹对夭桃旧时面。不用水沉香,百种芳华早熏得真真活现;倘环佩珊珊夜深归,算只有嫦娥当年曾见。
《微波词》不注作词年代,不知作于何年;据“时其妇已下世矣”话看来,最早当作于嘉庆十年石琢堂回籍时,迟或至沈氏入幕之后。又这图是沈三白自画或他人所绘,亦不可知。《闲情记趣》曾记:“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或即是此画卷。
别一首是《疏影·为沈三白题“梅影图”》:
最伤心处是瑶台圮后,芳华无主,不见婵娟绘影生绡,翻出拈魂新谱。罗浮梦远寻难到,空听尽啁啾翠羽,夜深纸帐清寒,化作缟云飞去。从此粉侯憔悴,看亭亭瘦影,相对凝伫,留得春光常在枝头。人寿那能如许!二分明月,红桥侧有葬玉一坏黄土。想幽香已殉琼花,不与蘼芜同影。
词中有为沈氏悼亡意,亦当作于陈芸死后。这首在卷中列于《洞仙歌》后,似为同时或稍后之作。
此外石氏又曾为沈氏所藏《月下老人图》作赞,《闺房记乐》云:
“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时有苕溪戚柳隄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竞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而《独学庐全稿》未收此赞,不知何故。
以上三个画卷除《载花图》以外,其余两幅似均为沈氏所自绘,《浮生六记》中叙述自己学画,卖画之处颇多。《闲情记趣》云:“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坎坷记愁》云:“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又云:“复至扬州,卖画度日。”《浪游记快》云:“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图》十二册。”记得邓之诚《骨董琐记》中也曾说及沈三白的画,并亲眼见过,未知即石琢堂所题的几幅否?客中无书,不及引证。
(小识:叶氏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古今》第39期。查《古今》创刊于1942年3月,终刊于1944年10月,共出57期。1至8期为月刊,第9期改为半月刊。屈指算来,第39期当是1944年2月。其时叶氏尚在湖州中学任教。所谓“客中无书,不及引证”者也。是年叶氏有戏曲专著《曲品考》出版,而研究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乃其“余事”耳。此处从石氏著作中搜罗、考证所及的沈三白绘画,完全是最新资料,开山之功,不可埋没。今人实无出其右者也。)
沈三白与石琢堂虽是总角之交,但在石氏登仕途后和乙丑回籍前,两人之间有无往还,因文献无徵,遽难下断,然而至少在石氏全集中是没有涉及沈氏之处的。后来虽做石氏的幕僚,但全集中也只有几首题画的诗词而已。固然诗文集中,不能详述他的友辈,但显晦殊途当是主要原因。以煊赫当时的殿撰石韫玉和小幕僚的沈復相提并论,在沈氏不免相形见拙;但身后二十大本的《独学庐全稿》竟敌不过一册薄薄的《浮生六记》,也殊非二人始料所及吧?
(小识:以前对于稍稍熟悉叶德均这个名字的人来说,或许仅知道他是一位研究戏曲史理论方面的学者,曾著有《戏曲论丛》、《宋元明讲唱文学》等书,并有遗著《戏曲小说丛考》(赵景深等编)刊行。叶氏乃江苏淮安人,生于1911年,193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逝于1956年,英年早逝,令人叹惋!现在,随着叶氏在六十多年前发表的《沈三白与石琢堂》及《再谈沈三白》两篇轶文的被发现,显示出叶德均先生在《浮生六记》研究领域也有着惊人的非凡成就。不说别的,读一读该文结语的那一句发问,即足以振聋发聩,令人深省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