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存诗再献疑
拙文《陈毓罴发现沈复诗之献疑》在博客里刊出以后,引起“浮学”爱好者们的关注。受朋友的鼓励,笔者就陈先生所举几首沈复诗的来源,继续追查下去,日前又有新的发现。
在民国时期创办的《永安月刊》1948年第110期上,看到《关于沈三白》一文,作者署名为“大木”,文中提到了沈三白有几首存诗,即陈毓罴先生所言及的三白《题梅花图》,《望海》、《雨中游山》等,均来源于此文。为了说明问题,现节录文中有关文字:
友人张虬公,扬州人,藏有沈之画一对一,画作梅花,且题一诗云:“水边篱落自清幽,雪里香魂月影浮,昨夜刚醒高士梦,几分春色到枝头。”无上款,角边有“一片冰心”印章,下款署长洲沈三白,有“沈复”二字印章。对为篆文,书“岩前倚杖看云起,松下横琴待鹤归。”十四字,上款写柳隄法家正之,下款署长洲沈复,盖有二印章,一为阴文“沈复”,一为阳文“三白”。……元和邑乘中,予抄得沈三白二诗,似作于琉球诗,此外则一无所有矣。其诗一题望海云:“行到千山欲尽头,惊看巨浪拍天浮,翠螺远点群峰晓,铁马喧腾万里秋,亭古三间倚峭壁,隄长一带束横流。始知叠巘重重处,锁鑰东南第一州”。又有一诗题为雨中游山云:“大瀛云山漫丹邱,海外来人天外游,寒雨满城无过雁,荒潭抱壑有潜虯,招摇北极如横带,控制南闽等繋瓯。醉倚移情台畔石,萧萧落木送残秋。”
此外,大木在文中还记载沈三白的一首《催妆诗》,则没有被陈毓罴先生提及。他是这样记载的:
姚复庄,字梅伯,蛟山人,善画梅,曾评点《红楼梦》小说,即所谓“大某山民”也。姚又作有《大某山房诗话》,未经刊布,今藏应丈道生家,予尝见之,内有沈三白所作之催妆诗云:“妆阁将辞未肯辞,灯前掩映故迟迟。明知兆缑堂上笙歌促,偏要新郎立几时。”姚且加评语云:“轻柔妩媚,得未曾有.”
如果《催妆诗》确实是沈三白所作,就会让人联想到他和芸娘拜堂成婚时的情景。借梳妆来拖延拜堂的时间,与新郎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也符合芸娘这个轻柔妩媚人物的性格。但陈先生为什么不提及这首诗呢?笔者查找文献数据库,发现《催妆诗》并非沈三白所作。王蕴章《然脂余韵》有记载,曰:“吴江庞鹤霄,邨居教授,名不出里巷。有《催妆诗》云:‘妆阁将辞未肯辞,镫前掩映故迟迟。明知堂上笙歌促,偏要新郎立几时。’吹气如兰,全不类村夫子口吻。”王蕴章是清末民初人,曾应商务印书馆之聘主编《小说月报》达十年之久,为南社成员之一,他编著的诗话《然脂余韵》出版于民国七年,曾在学术界风靡一时。陈毓罴先生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当然熟知这本常见书,所以他对沈三白作《催妆诗》的说法没有采信。
遗憾的是,陈先生没有对大木所说的另外三首沈复诗作进一步去查考,就轻率的收录到他研究《浮生六记》的论文和《沈三白年谱》中。大木说《望海》、《雨中游山》是他抄自“元和邑乘中”,陈先生则进一步发挥,说见载于《元和县志》。然世存的两种版本《元和县志》均出版在乾隆年间,要早于嘉庆十三年沈复入琉球的时间,根本就不可能收入沈复写自琉球的诗。笔者查找元和邑乘没有看到所谓沈复诗。倒是看到《望海》《雨中游山》见载于民国《象山县志》,作者分别为秦境和姚燮,并非沈三白诗。
对出自张虯公所藏三白题画诗,笔者曾深信不疑。因为陈先生转述大木文字,对三白梅花图和对子著录比较详细,岂有印章、题跋参证。题画诗格调高雅,符合沈三白的审美情趣。但在看到大木文章,查清楚《催妆诗》的真正作者之后,笔者不禁对题画诗的作者也产生了疑问,毕竟我们没有看到梅花图和对子的实物或者影印本。还是利用数据库,笔者在三秦出版社1995出版的,象山县政协委员会编的《象山历代诗选》中,看到一首文字与之相同的《梅花诗》,作者为周宝钗。简介曰:周宝钗,柯凤锵妻。著有《金闺诗草》。附注曰:《四明清诗略续稿》卷八录周宝钗《梅花》作:水边篱落自清幽,依约香魂月影浮。雪里乍醒高士梦,几分春色到枝头。(附图影)

《象山历代诗选》中的周宝钗梅花诗
至此真相大白,大木《关于沈三白》文中所介绍的四首沈复诗,均是张冠李戴,真正作者均另有其人。有意思的是,此文案所涉及人物都与浙江四明有关。《望海》一诗的真正作者秦境和《雨中游山》的真正作者姚燮都是鄞县人,他们都曾游历过象山。二人的诗作同收于民国《象山县志》。收录《催妆诗》的《大某山房诗话》的作者姚复庄与姚燮则是同一个人。《梅花诗》的作者周宝钗亦是鄞县人,他的丈夫柯凤锵则是象山人,鄞县、象山同隶于四明(宁波府的别称)。收藏三白梅花图的张虯公虽是江苏镇江(一说扬州)人,但晚年定居在四明。《关于沈三白》的作者大木,姓史,即史大木。民国年间曾是上海文化界的活跃人物,曾在十多种报刊上发表文史随笔类的文章,出版过《白话琵琶记》。他与海派文学家郁达夫有交往,郁曾赠其诗曰:“明州人物无多子,乱世文章出异才。”(见《郁达夫年谱》)可见他是明州人,明州即四明,今为宁波。如此巧合,如此关联,岂不令人生疑?将四明人的诗作移植到沈复身上,再由四明人炒作出来。是此文案的一个特点。
布衣沈三白生前历经坎坷、默默无闻,身后以一部阙佚的自传体文学作品被发现和出版而倍受世人推崇。随着《浮生六记》蜚声海内外,一些好事者不甘寂寞,他们借沈复之名,伪造出佚著、诗作和书画,或沽名钓誉、或谋取私利。我们在开展对沈复和《浮生六记》的研究中,犹要注意这个问题。面对新发现的沈复作品和文物,要鉴别真伪,谨防假冒,切不可草率行事,人云亦云。

刊于《永安月刊》1948年第110期上的大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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