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人事之始终”

康熙二十四年四月，翰林院编修严绳孙将要“奉假南归”，来到明珠府向纳兰性德辞行。据严绳孙回忆：当时，二人“相与叙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久之。”^[1]纳兰性德天性喜聚不喜散，每当与友人离别时，就会生出许多伤感，这在他所写的诗词和书信中多有流露。何况严绳孙这次南归，名义上是“奉假”，实际上是辞官。正由于这个原因，二人才会“究人事之始终”。所谓“人事”者，即人际关系也。人际相处的有始无终，才会让纳兰性德怆然伤怀久之。的确，纳兰性德在他的交往圈子里确实遇到了人际关系有始无终，相互倾轧的遗憾事。

严绳孙辞官是受到朱彝尊镌级、秦松龄夺职的影响。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康熙二十三年。朱彝尊是因为他携楷书手王纶入史馆私录四方经进书，为掌院学士牛纽所劾，以“漏泄”罪降职。秦松龄是因为主持甲子顺天乡试以有情弊被究夺职。严绳孙与朱彝尊、秦松龄三人均是在康熙十八年被举荐参加博学鸿儒科考试，又同入翰林院为编修。或许他们被举荐，多少与明珠有点关系，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相继结识了纳兰性德，成为“渌水亭”词社的成员。这多少会招致非议，加之三人都是持才傲物，与人相处，稍不留意，就会触颜犯忌，有时还殃及到纳兰性德。如朱彝尊有一位同乡，姓徐名嘉炎字胜力，也是一位“鸿博”科试子，翰林院编修。徐嘉炎词写得不错，著有《玉台词》。 “渌水亭”开建词社，曾有人举荐给纳兰性德。纳兰性德与顾贞观同辑《今词初集》，在初稿中已选徐词多首，并曾向徐出示过。徐嘉炎《玉台词记》有“开亭渌水，雕椠梁溪，几成终南捷径”，即指此。但不久因徐嘉炎与朱彝尊二人争名成隙，也影响到其和纳兰性德的关系，在最后刊刻出来的《今词初集》中，竟没有徐作一首。“先选词，后见绝”，虽非主人意，但关系由此疏远。

徐嘉炎后来依附翰林院侍读学士高士奇。高士奇亦是浙江人，早年因家境贫困而流寓京师，以卖字画度日。适逢纳兰明珠在厂肆中看到他写得一手好字，就延至府中指导纳兰性德书法。纳兰性德与高士奇颇多唱酬，前人考订纳兰性德的生日，就是依据高士奇《疏香词》里的一阕《摸鱼儿》。由于纳兰性德的关系，高士奇与朱彝尊、秦松龄、严绳孙亦有唱酬。后在明珠的举荐下，高士奇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成了中书舍人、赐鸿博出身，入值南书房。随着他的地位上升，高士奇自衿其学，在公卿间招摇。然而他的学问“粗有间架，了无深入之功”，引起了词科试子对他的不满。再加之徐嘉炎的与族叔徐善为其代作《春秋地名考略》一书，因此朱彝尊作《咏史》二诗讽之，^[1]开罪于高士奇。高士奇恼羞成怒，嗾使掌院学士牛纽对朱彝尊进行报复。秦松龄被夺职也与高士奇有关。据松龄的玄孙秦瀛在《词科录》中透露。高士奇曾将所著《扈从东巡录》，嘱徐乾学求秦松龄为其作序，秦未应，徐只好自己写了一篇。于是，高衔秦日甚。以致出现后来的“甲子顺天科场之狱”。据说，此案并无关节弊端，只是发现个别试卷中有文体不正、文理悖谬的现象，以此坐罪，显然是有人借事生风。据秦瀛说，此事件即是高士奇“密为主之。”

严绳孙从朱彝尊的镌级、秦松龄的夺职看到了官场上的风险，于是他在二十三年冬，典顺天武闱乡试事竣之后，即提出请假回乡，尽管皇帝对他还提出“望日夕进用”的挽留之言，他还是毅然抽身退步，离开了喧争之地。

纳兰性德一向是重友情、重诚意、重然诺，对友人的不幸遭遇他必定会亲访慰藉，援手调护。我们从纳兰性德在二十三年给严绳孙信中提到“留仙事今已大妥，不必为念”等话语中，可以窥见他对朋友确实是尽了力。当是时，明珠与索额图互相倾轧已两败俱伤，高士奇依仗着圣祖宠信，权势日盛，足与明珠相抗衡。所以，纳兰性德凭借着父亲昔日对高有过知遇，自己与高之间的师友关系，从中斡旋，能保证朱彝尊不去职、秦松龄不入狱，已经是万幸的了。

从严绳孙在向纳兰性德辞行时，纳兰性德的所表现出的“怆然伤怀”，和欲言又止的异样神态，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对官场上的倾轧现象，朋友的一个个离去，心情是极为沉重的，然而也是无奈的。严绳孙辞行后不到一个月，纳兰性德就带着这样的沉重心情离开了人世。

注释：

[1]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一：“朱竹垞彝尊在翰林咏史云：‘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   海内词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因此为人所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