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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容编》与《红楼梦》
张一民
《悦容编》是晚明一部叙述闺房生活审美情趣的笔记小品,列有《小引》、《钟情》、《随缘》、《葺居》、《缘饰》、《选侍》、《雅供》、《博古》、《寻真》、《及时》、《晤对》、《借资》、《招隐》、《达观》等章节。作者引申了成语“女为悦己者容”之意,揭示了封建社会侍女闺秀在园居、陈设、服饰、仪态、素养等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对美和美的生活模式的追求。虽不到三千字,但字字玑珠,灿若云霞,有不少处与《红楼梦》相合,可以从中窥见《红楼梦》的某些文化渊源。
一、观念相承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原是女娲补天时弃置不用的一块顽石,他幻形入世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来到这钟鸣鼎食之家、温柔富贵之乡,跻身于脂粉队中。在《悦容编》中这种现象被称为“色隐”。《悦容编》引言说:“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故凡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莫非大有情人。顾丈夫不遇知己,满腔真情欲付之名节,事功而无用,不得不钟情于尤物,以寄其牢骚愤懑之怀”。历史上有许多抱恨失意的才士都曾选择了“葬身柔乡”或以至为最终的归宿。如苏轼、柳永、唐寅、纳兰容若、袁枚、龚自珍等人,都有过“饮醇近妇”的“色隐”经历。《悦容编》在《招隐》条中又说:“谢安之屐也,嵇康之琴也,陶潜之菊也,皆有托而成其癖者也。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利心俱淡,视世之奔蜗角蝇头者,殆胸中无癖,卒怅怅靡托者也。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有一种解语言的花竹,清霄魂梦,饶几多枕席上烟霞。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以视买山而隐者何如?”无才补天的灵石幻成宝玉寄情于女儿,也正是一种“色隐”现象。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造出“意淫”一词,所谓“意淫”,不同于“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皮肤滥淫,乃警幻仙姑所说的 “即悦其容,复恋其情”,也就是说要做到情感与性感的结合。《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宝玉就曾暗自责备对平儿缺乏情感的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悦容编》题名语出成语“女为悦己者容”,略为“悦容”后,于本义之外,又凭添出一层专用于女性生活的使容者悦的意义。贾宝玉说的“养脂粉”正是“悦容”的演绎。因此,《悦容编》与《红楼梦》在很多方面可以互作美学参证,《悦容编》在一定意义上,可说是一部有关“养脂粉”的书。
《悦容编》的作者视女儿为“天地清淑之气,金茎玉露萃为闺房。”贾宝玉亦认为:“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子”,“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所以他见到女儿就感到“极清净”。他十分尊崇大观园中姐妹,平等的看待她们,视她们为闺阁中的良友,对她们“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鲁迅语)即使是丫环戏子也一样看待。他为平儿理妆,为麝月梳头,为晴雯煎药。他的丫头把汤泼到他手上,他反问那丫头“手烫了没有”;他在雨中看到龄官画蔷,不顾自己的衣服被雨淋湿,冲着龄官发急提醒她躲雨。隐于色中的贾宝玉具有“泛爱”思想,他欣赏一切美丽与聪慧的女孩子,包括与他在观念上对立的女孩,如薛宝钗、花袭人等。但他还有深爱,他对林黛玉更是如《悦容编》中《钟情》所说:“喜悦则畅导之、忿怒则舒解之、愁怨则宽慰之、疾病则怜惜之。他如寒暑起居,殷勤调护、别离会晤、侦讯欵谈,种种尤当加意。” 林黛玉是贾宝玉由“悦其容”而“致其恋”的唯一知己。他们心灵相通,两情相悦,套用《悦容编》中的一句话,“盖生平忘形骸,共甘苦,彻始终者”也。
二、环境相似
曹雪芹在小说中为红楼女儿营造了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园中馆阁楼轩从选址、设计到室内的陈设各具特色:“怡红院”蕉棠两植、流丽溢彩;“潇湘馆”绿竹森森、清阴滴翠;“蘅芜院”室外藤萝萦阶、室内素洁如雪;“秋爽斋”卷轴堆案、砚墨留香;“稻香村”土墙茅舍、竹篱柴扉、弥漫乡味野趣。居室反映了各自主人的审美情趣和爱好。《悦容编》在《葺居》一节里也主张:“须为美人营一靓妆地,或高楼、或曲房、或别馆村庄。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与闺房相宜书画。室外须有曲栏纡径,名花掩映,如无隙地,盆盎景玩,断不可少。盖羡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语索笑,情致两饶。不惟供目,兼以助妆。”又有《雅供》一节说:“闺房长日必须款具,衣橱食榀岂可溷入清供。因列器具名目:天然几、藤床、小塌、醉翁床、禅椅、小墩、笔砚彩笺、酒器茶具、花袅镜台、妆盒绣具、琴箫棋枰,至于锦衾纻褥、画帐绣帏,俱令精雅。陈设有序,映带房栊……。”这些器具在《红楼梦》中随处可见,虽是点缀,却显示出贾府在鼎盛时期那鲜花着景般的生活环境,也看得出作者为出封建贵族家庭置一“靓妆地”以“养脂粉”的良苦用心。
三、服饰相映
《红楼梦》还向读者展示了明清时代的服饰文化,红楼中人物的服饰可以说是花团锦簇、高贵别致、美不胜收。面料有绉、缎、锦、绸、呢、缂丝、兽毛、裘皮。纹样有“撒花”、“团花”、“百蝶穿花”、“鸳鸯戏莲”、“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花样”等。凤姐一出场穿的“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绘银鼠皮裙”,袭人探家时穿的“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儿,葱绿盘金绣绵裙”,黛玉穿的“大红羽缎对襟褂子”、“杨妃色绣花棉裙”,晴雯抱病连夜赶补的用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孔雀裘”,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为突出的是第49回、50回有一幅精美的大观园雪天众艳图:黛玉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叙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史湘云更是特殊,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鹉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众姊妹也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蓬,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在四面粉妆玉砌的琉璃世界里,作者又重点突出了宝琴: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悦容编》对女儿着装亦有独到的审美看法,《缘饰》中说:“服饰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红楼梦》中的“雪天众艳图”,正是《悦容编》“冬服宜艳”、“对雪宜丽服”的审美观的具体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