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西遊於衛[1]。顔淵問師金曰[2]:“以夫子之行爲奚如?”
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3]!”
顔淵曰:“何也?”
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4],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齊戒以將之[5]。及其己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6]。將複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遊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7],削跡於衛[8],窮於商周[9],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10]。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11],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12],應物而不窮者也。
“且子獨不見夫桔橰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13],不矜於同而矜於治[14]。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裏[15],其裏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裏。其裏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注釋】
[1]衛:衛國。周朝的諸侯國,在今河北南部和河南北部一帶。
[2]師金:魯國太師,名金。
[3]窮:走投無路,窮途末路的意思。
[4]芻狗:草紮成的狗。作祭祀用,祭祀完了便隨意丟棄。
[5]屍祝:祭祀官,即主持祭祀的人。將之:將芻狗奉獻給所祭的神靈。
[6]蘇者:割草者。爨(音竄):燒火煮飯
[7]伐樹於宋:孔子曾遊說於宋,在一棵大樹下聚徒講學,宋司馬桓魁與孔子有積怨,命孔子親自將大樹伐倒,孔子狼狽之極。
[8]削跡於衛:孔子曾被衛國驅逐出境,再不敢入於衛國。
[9]窮於商周:孔子曾受困於宋國和東周。
[10]則沒世不行尋常:則一生也行不了多遠。
[11]蘄(音齊)行:企望實行。
[12]無方之傳:沒有定向的傳車,隨招車人說到哪里就到哪里,就象現在的計程車。
[13]三皇五帝:中國傳說中的古帝王。說法不一:三皇通常指天皇、地皇。五帝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
[14]矜(音今):憐惜,慎重。
[15]矉(音聘):即顰,皺眉頭。
【譯文】
孔子西遊到衛國。顔淵問師金說:“以夫子此行來看會如何?”
師金說:“可惜啊!你的夫子要窮途末路了!”
顔淵說:“爲什麽呢?”
師金說:“祭祀用的祭品草紮的狗還沒有祭祀的時候,很莊重地擺設在竹筐裏,蓋上華麗的繡巾,祭祀官屍祝沐浴齋戒後才將它供上神壇。及至祭祀完畢,便棄之於地任其路人踐踏其頭背,被割草者拾回去燒火煮飯而已。如果再將它裝入竹筐,蓋上華麗的繡巾,或出遊,或居家都形影不離地帶著它放在被褥下,那這個人不做惡夢,也必然會經常遭到驚嚇。而今你的夫子也是拾起了先王已祭祀過了而已被丟棄了的草狗,聚集弟子形影不離地帶著它放在被褥下。所以在宋國遭受伐樹之辱,被驅逐出衛國受困於宋國和東周,這不是你夫子的惡夢嗎?被圍於陳國和蔡國之間,七日沒有生火煮飯。生與死已經相隔很近了,這不是你夫子自找的驚嚇嗎?
“在水上通行莫過於用舟船,在陸地上通行莫過於用車,因爲舟船適合在水上通行,而要求把它推上陸地上去,則用一生的時間也走不了多遠。古時與今天不就象水行與陸行之區別嗎?周朝與魯國不就象舟船與車之區別嗎?現在竭力想把過去周朝的禮制推行於魯國,不就是把舟船強行推到陸地上去行走嗎?這樣只會勞而無功,自身必有殃禍。他不懂得沒有固定的方向而供人傳呼的車,能夠適應各種人的需要而四通八達。
“再說,你難道沒有見過提水的桔橰嗎?用手握住拉竿向下一引,它就向下垂到井裏,手一放開,它就向上把水提上來。它是被人所牽引的,而不是用來牽引人的,因而不管它是向下垂還是向上提,是不會得罪人的。所以,過去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不是看重於一致相同,而是看重於包容之治。所以,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就象柤梨橘柚啊!它們的味道雖各不同,卻都很可口。所以禮義法度,是順應時代的變遷而變化的。如果今天將猿猴穿上周公的朝服,它必然會用牙撕咬將其撕裂扯碎,全部拋棄而後快。審視古今之不同,就象猿猴不同於周公一樣。所以,西施心口痛,皺著眉頭回家,鄰裏的醜女見了覺得很美,回家也學著捧著心口皺著眉頭在鄉道上走。鄉裏的富人見了,關緊門閉而不出;鄉裏的窮人見了,帶著妻兒遠走他鄉。她知道皺著眉頭美,而不知道皺眉爲什麽會美。可惜啊!你的夫子窮途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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