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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花棉袄
李长风
大姐长我十岁。小的时候我很依赖她,现在她很依赖我。经常找我聊天的是她,经常和我吵架的也是她。但是对于大姐,无论什么样的事,过了两天就什么都忘记了。
我不清楚自己,也许不知不觉中我自己也有了很大的改变。生活就象一个战场,每天都在拼搏,我很恐惧停下来,如果停下来我就会有不知所措的感觉。好时光是那么短暂,我不知道快乐、幸福、美满……这一切在什么时候就会戛然而止,我还不敢回头,只好一步更上一步的向前走,常常的我还很难抑制自己的浮躁。
一天,早早的她就来到我的家里,看起来情绪有些忧郁,我佯做不知。于是她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这经常是她一个话题的开始,我说:“什么?”她看我搭话,于是很热切地问我:“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个碎花棉袄?就是那件蓝底衬着淡粉色和白色小碎花的棉袄……以前我每晚睡觉都抱着她。”不等我答话,她接着急切地说:“你应该记得的。那时候妈妈每晚搂着你和小五,我只好一个人抱着棉袄睡。昨天晚上我又梦到那件碎花棉袄了,在梦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还是小时候的光景,但是醒来一看怎么就是四十多年了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慢慢的红了,有泪水慢慢地涌出。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于是我慌忙的说:“其实,我想妈妈会知道,她应该记得。我是真的记不得了。”到这,大姐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说:“我只是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一转眼人就老了呢。”
大姐的长的像妈,而我像爸,就连性格也是。妈妈在我们小的时候经常讲她凄凉的身世,而且她也经常给我们讲她各式各样的梦,“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这经常也是她一个话题的开头。在她叙述的故事里,经常还有别人称呼她“小李子……”我骨子里有妈多愁善感的遗传,但外表看来更多的是遗传了爸爸的坚强。姐姐则和妈妈一样,经常的任由她的多愁善感泛滥成灾。
过了几天,大姐高兴地对我说:“我跟妈说了,妈记得那件碎花棉袄,我们在一起说了好半天呢。”
妈妈已经是七十有三的高龄了,但一直以来她的记忆思维都非常的清楚,六个孩子的生辰,在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趣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她更是擅讲故事的高手,她叙述的悲伤往事往往会让人泪流满面。我对待妈妈和对待大姐一样,只是插科打诨,聊表慰问就拍屁股走人。我不能停下来和她们一样的回忆过去,在她们是一种忧伤和沉醉,在我是一种恐惧。
但是,在记忆深处,谁没有自己的“碎花棉袄”呢?那些伴随着我们走过童年和青春年少的许多美好时光的事物永远的葬在记忆的最底层,谁又怎么可能再去重新拥有?当你即将步入中年,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稚儿,在疲倦而琐碎的生活中,你又怎么可能不偶尔的偷闲去回顾如烟的红尘往事?你又怎么可能不心思复杂地问自己“假如时光倒流……”
是的,假如时光倒流,有很多的错误可以修正,有很多的生活可以重新来过,也许我们会拥有更好的更符合自己心意的生活──但是,谁又知道呢?
大多数的生命都遵循着一个轨迹在运行:婴儿、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直至死亡,这是生命的规律。但是爸爸的生命在壮年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他没有走完人生的全程。当时我只有19岁。他病卧床塌六年,我最为伤痛的是他在即将辞世时候对人世的留恋和不舍。那么艰难的与命运苦苦抗争的漫长岁月,没有消磨掉他生存的勇气,他说:“我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我的六个儿女……”
我在家排行最小,我和最小的哥哥得到了他最多的疼爱。我从来时间观念不强,小时候上学常常迟到,然后就哭着找爸爸。经常是爸爸粗糙的大手牵着我把我送到学校,向老师一再表示道歉,看着我回到座位然后才走。经常的我还会回忆起爸爸唯一的一次“打我”的情形。那一次,收工回来很晚的爸爸在吃饭,而我坐在他的对面一句对一句的和他斗嘴——当然,经常的他斗不过我——所以他气了,回头想寻什么东西教训我,后来什么都没有寻到,只好掰了一小块馒头打我。初初我还楞了一下,但马上明白过来爸爸这是在教训我,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而今他辞世已经十六年有余,这一切陈年往事却始终那么深痛地扎根在我的心里。而今我有高堂老母可以孝顺,尚可聊以安慰,失去的父爱却永远无法找回。我也有梦,经常的还会梦到爸爸,有一次我梦到他非常忧伤的样子,我知道他在另外的那一个世界很孤单,我知道他爱我们并且思念我们。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在耳边清楚地唤我的乳名,蓦然醒来,我发现我独自一个人在美国租住的房子里,停顿在漆黑寂静的夜里,我不由地泪流满面。
十年前,我回到遥远的故乡,把妈妈接到四季如春的温暖的南方。我无可奈何地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因为整个家庭再没有一人在那儿居住了,但是我的心是那样的痛,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座房子,这座房子里还有爸爸妈妈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无数宝贵回忆,那里锁住了那么多曾经属于我们的青春年少的美好时光。回故乡的时候,我去爸爸的坟墓祭典,我多么渴望能够再一次拥抱他活生生的身体,再在他的膝下做一回他的娇儿。但我知道,阴阳两隔,我们永不能再相见。
而今,我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回首种种往事,不胜欷嘘。“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慢慢地品味着这首多年以前曾经读过的古词,我的心情里弥漫着一种即将步入中年的苍凉。
2004年于美国波特兰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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