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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地灵人杰 |
三
一个王朝的终结,总是不可抗拒地改变着人的命运。
崇祯十七年三月,明亡。明思宗在煤山一棵海棠树上,用一根绵带终结了曾经万人跪拜高贵之躯的生命,也破碎了一朝文人志士的复兴之梦。
杨园忽闻北京之变,哀恸欲绝。他穿上丧服,不吃不喝,背着书箱,从绍兴刘宗周老师处昼夜步行赶回家乡。初春的江南,一路繁花,但杨园全然未见。今之乱世,谁为可栖之木,可事之主?如果明王朝继续存在,杨园可以继续攻读程、朱理学,继续编他的《刘子粹言》。但明朝气数已尽,连秦淮河畔一代名妓李香君也血溅桃花,凄叹“桃花扇底送南朝”。可杨园身上始终奔腾着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凛然之气,在这国破民伤之际,他立志践行舍生取义的人生准则。
在我看来,杨园这个时代的文人,从儒家文化中走来,却始终以强烈的责任感关注天下。他们把自己的才华和学识、品行和忠诚,时时与脚下土地的命运结合起来,这种“男儿到死心如铁”之济世气节、忠烈精神远远地超过了当今社会许多读书人的文化品格。
清顺治四年(1647)。在这个江南繁华老镇的黄昏落日中,杨园明白,自己终不能用刀枪来抵御异族的入侵,但他内心却奔涌着这个垮掉王朝的忠臣执着。他决定彻底抛弃科举的人生追求,要以自己的学识和不灭的热情去唤醒更多的心灵。
他选择了隐居教育,开始了他后半生漫长的传承苦旅。
四
中国的读书人想象中,“仕”和“隐”永远是他们生命中的两个极佳选择。在他们看来,“仕”是入世的,虽带有济世之光环,但难免搀杂了世俗的欲念;而“隐”是出世的,是道德的圆满,是风雅的循世,故他们更多做的是清风朗月、潇洒自在的逍遥之梦。
而杨园的隐却把“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作为他归隐乡间的精神追求,在他看来,笃于躬行,授人之学是实现他自我升华和事忠前朝的最佳结合。
清康熙八年(1669年),杨园应另一位这块土地上赫赫有名的先人—吕留良邀请,在崇德南阳村东庄执教。杨园的教育已完全摆脱了旧时科举的羁绊,他拒绝所有为应科举试而拜到他门下的学生。在他看来,这无异是为清政府培养人才,“用专习制义当务经济之学”,杨园希望走的是启蒙实业复兴的艰难之路。因此,他认为不仅要学知识,便要重道行。主张“学问固重实践,然必自致知格物始”。他自己订了《东庄约语》,把行为的约束作为督导首要。一年端午节,杨园家中一贫如洗没有酒食,他却怡然地对学生说,读几篇朱子的文章,可以当午醉了。
他无异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传道者,他信奉人格的独立,自尊、自立、自护、自强,是填补心灵伤痛的空间,振兴民族的培根之法。“子弟童稚之年,父母师傅贤者,异曰多贤;宽者,多至不肖”、“人各欲善其子,而不知自修,惑矣!”在他看来,文化的传承在于父母、师长的楷模,国家政权虽然丧亡,但作为民族灵魂的下一代,如果教育成功,社稷终有复兴之日。
我爱读史书,但很少去为那些千古绝句沉迷,更爱追究的是这些文字记载后的那些早已远离时空人物的灵魂,我喜欢穿越历史纷繁复杂表面,进入他们陌生而又熟悉的内心世界。今天读杨园先生,他的著作过于深括、浩大,包含了文学、史学、哲学、教育、经济、农学等各个领域,我不得不自惭内心过于肤浅。我想,四百年前的杨园,抛弃了科举的追求,为了自己所处的朝代的复兴,把自己逐步变成一个贫贱不移、谆谆善诱、言行践行、襟怀坦白的人生实践者,变成了一个百年后读来异常丰富的思想引领者,其中是经过了何等漫长孤独的寻觅。沐浴着那份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与寂寞,对我们麻木的心灵是一次多么真切的宝贵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