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刮起“木心”热
凤凰卫视中文台《开卷八分钟》
梁文道
读书真是奇妙,有时候偶尔发现一些重新被发掘出来、重新出土的一些作家,让你觉得非常惊讶,居然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作家,文章写得这么好,怎么过去大家没注意到呢?木心,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木心已经被发掘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八十年代的台湾,当年台湾有人登了他的文章之后,大家都觉得“惊为天人”,很乐意出版他的书;第二次就是最近两年在大陆也是被人重新发掘,原来木心这么厉害。其实早在八十年代的时候,阿诚、陈丹青他们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很受木心影响,常去看他,甚至上他的课,他曾经在那边开过《世界文学史》嘛!说到发现木心,我自己有我的发现历程,恰巧在台湾发现木心和大陆发现木心之间。当时我孤陋寡闻,不知道谁是木心。大概90年代末,在台湾一家书店闲逛时,翻起了一本书,叫《同情中断录》,作者正是木心。我一打开,在书的扉页上就有这么一句话、一句题词,“本辑十篇,皆为悼文。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看这句话,你就会发现:居然还有这样的说法,真是让人很震撼的一个说法。而看到这样的话大概就知道木心的文章风格是怎么样的。他的散文不是那种无病呻吟,不是那种喜欢讲生活上的琐事,而是常常喜欢用文字的功力去探讨一个生命中或世界中一些不解的现象,很有哲学思想的味道。
我们看看木心谈美貌的文章(收在《哥伦比亚的倒影》,题目是《论美貌》),他是这样讲的:“美貌是一种表情。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这个意思既蕴藉又坦率地随时呈现出来。拥有美貌的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比如他说表情,为什么美是一种表情?他说:“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唯美貌无为,无目的。当美貌者摒拒别人的爱时,其美貌却仍是这个意思:爱——所以美貌者难于摒拒别人的爱。往往遭殃”。但是后来他就说:“美貌的人睡着了,后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附加的表情,纯然只剩美貌这一种表情,就尤其感动人,故曰:睡美人。人老去,美貌衰败,就是这种表情终于疲倦了”。他说就像“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残局不忍卒睹”。什么是美,这样去写,它不是一篇散文一般的写法,也不是哲学理论性的探讨,但是就是能够用他的文字把你整个抓进去。
说到木心,木心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呢?我觉得陈丹青说得挺好,他似乎是在一个没有中断的传统下出来的人。有人看到他的东西,说他的用字很深,我一个上海朋友就说,哎呀!木心的文字太深奥,每一页都有字要叫现在的读者去查字典。可是,这又不完全说明他很有古意,虽然他曾经用文言文再翻译过一次《诗经》,就是《会吾中》,功力很夸张,但问题是它又不是纯粹文言文。你说他像“五四”,他又不是,他更不是那种语言污染下的散文作品,不会动不动就写出“人生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种莫名其妙的、让人看了就起鸡皮疙瘩的句子。可是呢,木心的文字是什么呢?我们假想一下如果当年“五四”的传统没有断掉,如果当年中国古代的书写传统没有断掉,如果没有我们后来革命时期、解放之后各种政治八股文出现的话,照那样子写下来,中文会是怎么样呢?你就不由得猜想木心大概就是那个样子。换句话说,木心继承了古典,继承了受西化影响的东西,继承了“五四”的东西,但是就没有受到政治八股的影响,没有受到人们喜闻乐见的东西的影响,这样写下来,就是木心了。
我们再来看一看,木心对中国文学很有看法,他说道:中国人对自然觉得亲近,“中国人既温墩又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闷逼使‘人’有所象征,因而与‘自然’作无止境的亲昵,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两则谐趣:金鱼、菊花”。他讲的是,中国人喜欢与自然打交道,打交道打熟了,就觉得是完整的。金鱼和菊花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本来就不应该有金鱼,这都是中国人调弄自然弄出来的。
然后说到木心,他当年第一次在大陆被很多读者发现,是因为陈子善先生编的文选里编了他一篇文章——《上海赋》。他写上海也很有意思,有他很独到的观察,他说:“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晨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进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年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他讲的就是现在常常出来说老上海的这批人。
看他的作品真的是觉得很有无尽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和大家谈,或许将来我们可以专门用一个礼拜好好去谈谈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