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一个人的都城(七首)《黄河诗报》2008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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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也许是诗 |
一个人的都城(7首)
一个人的都城
风把门吹开了,今晚都城的门
已经没有人去把它关上
树在倒向一边,使一切生疏
你是那么想、那么渴望
白雪覆盖的全貌被镶嵌在
那些厌倦的玻璃里,很多时候
你都是一个人在说话
走路,尝试着与这里的事物沟通
而岁月的味道越来越酸
像故人还坐在夜色的盒子里
迎接着隆隆到来的月光
道路,桥和复制的亭廊
使你的行程产生稍微地停顿
在我眼里只有你简单地坐在地上
尽管你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风声在心中低廻,代替着不安
你怀旧的情怀让你能够
比我更接近这座故城,接近真实
用一夜的时间将那些烟灰
隐藏在废墟的体内,从一大早开始
把一大片雪花赶上房顶
当时间像一条空白的河流
在身体的深渊时时隐现
到我把门关闭,这屋里屋外
一个像爱那样生动而柔软的时刻
一个下过雪就不再有过路人的世界
从一大早开始,你爬上爬下
我猛然从你的身体里走出来
顺手就抽走了那把怀念的梯子
仿佛只有一点点时间
初冬的生活会变得更加琐碎。仿佛只有一点点时间
可以停下来,看这逝去的被虚构了千遍的流水
在一寸寸地向内减去,几乎和我的过去粘在一起
回忆成为一种忧伤,反复交错的暗影
在我的回忆里还将以匆忙的方式一次次远行
风声像幸福的陷阱,在途中起伏、吹动
岁月的另一种记忆,这样的夜会让我想念什么?
雨季和大雾、暗黑的悠远,越来越高的森林
那低矮的屋檐和窄窄的街道,一把发亮的紫铜钥匙
一杯清茶慢慢化开的风雨,和我开始凉下去的年龄
太近的距离让我看不见命运,我的一生
我的悲欢,爱和恨在自己的版图上纠缠不清
以为前行就是方向,就能走出故土化肥和农药的滋养
碰见复活的河流、生动的牧歌,祖先的石器
远古佝偻的身影,仿佛只有一点点时间留给我
在上演华丽的过场中举杯,做姿势,投下影子
人到中年,仍然步履匆匆往另一种生活里赶
几乎不曾慢下来,但我的生活并未因此而变新
人生几乎在一瞬间改变,我为何不能为它停下脚步?
把贫困的、需要的世界,遭谴责的世界抛诸脑后
如果上帝是仁慈的,我将踏上一条完全不同的
推迟死亡的道路。我愿意向它侧过身去,我知道
我是动摇的而不是坚定的,我害怕逝去的还将逝去
即使置身于无人的乱岗,直到我整个儿身体都没入黄土
那些夜里不便说出的话,上路前我会将它们忘得干干净净
送母亲上山
捧着母亲上山,在岗顶我一眼就看见
她积攒一生的地盘,原来只有骨灰盒一般大小
在凤凰山的前面是湖泊,是殡仪馆后的村庄
是撒满纸钱和鞭炮碎削的黄土路面
是散不开的烟尘在涌向山顶
紧紧围绕这方坐北朝南的风水——
母亲的栖身之地。没有鸟,没有云
生命在这里被瓦解得多么彻底
除了母亲,就只有我知道空无一物的天堂之路
对于她,这已是一个完工的世界
所有的事情都在仓促地结尾
只有我才知道她来到我们中间
照亮我们的存在,我明白,上帝
除了她,没有谁更能接近
这个秋天,有些事当我明白已经太晚
我平日里的慢,被生活远远地甩在身后
可生活仍在加速,有些所在让我事先知道
我就会小心避开,例如另一些地方
我知道是地狱,时间让我看到了结局
但还是照样配好了那里的钥匙,白中空洞的黑
从山下铺向山顶,所有消失的速度
贯穿在整个秩序中,立在事实残酷的一面
让我一而再三地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一个世界
如此缓慢,如此沉默,如此靠近我的身边
这是一生中与她最亲近的时刻:
我紧抱着她的骨灰,这难言的爱
直到我长大后,她都从未碰触过的幸福
那些马
需要用尽所有的颜色才能调和出它们的灵魂
我必须让它们从河滩奔向一场暴雨中的平原
我希望它们俊美的头颅高昂呼吸空中的闪电
让它们带风的双耳像招展的旗帜使暮秋的沉思加速
我希望它们继续奔跑,四蹄一遍遍雷霆般落在地上
使运动中的大地倾斜,把汗和雨水带向马尾
划出一道弧线,让沉重的响鼻逼向所有不安的脚步
让那些马,收集迎面而来的气息,鬃毛的火焰
像波涛上闪闪发亮的浪花一直落到它们背脊的山梁
我已无法将它们熄灭,那些雨中的马,把我和事物隔开
只露出两条喘息的腿在雾的边缘,梳理石头的皱纹
和身下一片湿漉漉的阴影,看到被困在暴雨中的家
和另一群秋天的马背需要更加宽阔的爱抚
需用在露骨的远处抬起受挫的双腿,把驻足的经验
完全荒芜在更加孤立的远与近中,一片感伤的平原
我曾无数次梦想过的那高高的马背,现在空着
呼啸在雨中的泥土溅到了树顶,我夜里坐起
像个失败的骑手被甩回到急转直下的暗处
一块毫无准备的盐碱地,在那些没有仇人的马中
没有一匹马能认出我,它们长着同样的面孔:
长脸、大眼,它们成群地摇摆着尾巴带走一群暮色
但我始终都来不及看清它们无辜、混浊的眼睛
远不止这些
马路的开始和早晨的街区
到处都是起点和终点。到处都是
时针与时针重合的尖利
纷乱的事物和等待奔赴的伤口
墙壁上的光明和雪,怎能照亮
危险和呼吸的阴影
一所显得可疑的医院
工地搅拌机里伸出的半条手臂
小贩靠逃脱城管维系的一段命运
早已分辨不清方位的真实
和斑斑驳驳的脸色
到处都是忙乱中要选择的陷阱
我不断想到的一个词语:草民
想到汗水、盐和一张舒缓的网
廉价的想法和裹紧的身体
夜间逐渐冷却的大厦
无望的眼神,我说不出来的话
那么接近的悲怆的美,以及
豪华的梦想搁在昂贵的货架上
没想过这座城市能成为我的身份
而我,只愿成为它的意义
退远
首先是一场颠簸的雨,逐步退向西边
退向用一个名字包裹起来的小镇,它模糊
或者在断层的阴影中藏着郊区的寂静
有时候它又从黑暗里走出来,在消失中出现
仿佛我正消退的回忆,我的眼里除了稻草
就是一块补丁在灰暗天空下的深色
仿佛一件风衣仍紧紧裹在我的身上
我离它越近,怀旧的气味就更难以收拾
傍晚。暮色跟随着超重的雷霆
它们和我一样,常常会被自己的声音镇住
当我看见,这一切像白沙洲一样铺开
那些该绿的已经绿了,该红的已经红透
这么多像我中年折叠起来的少年狂热
熟悉的树影让我一眼看到风平浪静的承诺
这些槐树、柳树、苦楝树的影子
多少年了,它们就站在这里含着露水
淋着细雨,带着江水的气息和芦苇的速度
藏于体内的悲与喜像大片郊区的脸孔
已经遗落的,我的手不再去捡拾
一次思念,一次人为的忧伤和痛在江汉以南
我像失踪多年的人,在忙着把月光挪向屋顶
在田野上空,在虚幻与真实之间
相互瞩望,聆听安稳的风声连着小镇的屋檐
除此之外,我在那里有过的一堆篝火
早已变成了灰烬,事物开始变得遥远
看上去坎坷不平的路,我为之动情的景象
现在,无人看见晃动的树和一小排栅栏
残留的钟声和我至今最后的一阵幸福……
胆小的灯光
一盏低头生活的灯,习惯于低矮房梁下的黑
一米间的亮度,一小朵缓缓布散的光明
世界突然打开了:堂屋、灶台、人影
延伸寂寞的庭院,一家人那么默契的心灵
我得到的庇护,延续着我那时狭窄的爱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那个年代的背景
一盏灯,它用这样的眼光来认识世界
它微红的命运照亮我的脸,熏染我的童年
那些掺过沙的大米,乱作一团的稀粥
突然病倒的妈妈,咽下结石的咸菜
吐不出的苦水,留给白沙洲的一线上的生活
被黄狗舔来舔去的小脸,看见了飞翔的火苗
在我的眼中它保持更加炽热的温度
感谢一间响动的茅草屋里的灯光
映亮我瑟缩的眼界,从生活中照过来
拨动火苗的手接近一颗不能抑制的心跳
安静地抱成一团,又慢慢松开火苗
像一个人抖颤着抱紧另一个抖颤的人
一盏摆放在面前的灯,被一阵大风吹灭
屋外落满月亮的灰,万物带来另一个归宿
谁能听得见?隔着黑暗倒下的沉寂
怕流星划过夜幕,又陡然停在窗口
乳白色的树丛,野猫、猪獾和草虫的叫声
会绕过低声的哼唱,怕灯又再次熄灭
一只未纳完的鞋底躺在我的身后
你听,外面风和着冬雨正叩击着纸糊的窗户
我比一盏灯还要胆小,在我的出生地
这样紧紧挨近妈妈坐着,我看到沉重的爱
在我的身边,直到黑暗把我们挤压在一起
(作者简介略)
创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