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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我们的编年史(中篇小说)2

(2010-04-20 1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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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5

 

曾家湾除了吵架骂人,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情。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人没发生大事,猪却发生大事了——刘忠良家失踪了半年的小母猪,竟然吊着一个大肚子回家了。这样的事件对于平静的山村生活来说,无疑会带来许多热闹。读高中的我,常常把这事拿来炫耀,并把母猪红杏出墙的事绘声绘色地给同学们描述,我喜欢看他们为母猪而沉醉、为我的讲述而沉醉的样子,我给班上那些渴望早恋而又不敢早恋的同学们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话题。

刘忠良家母猪回家是黄昏时候,刘忠良和他爸爸正在门口蹲着吃晚饭,只见一头似曾相识的母猪吊着大肚子迎面走来。它身上的毛发更光亮了,更丰厚了,也更迷人了,个子也比以前高大了,饱满的腹部充满了女性的丰满特征,卡裆下那两排硕大的乳房徐徐下垂,性感四溢。它一边走还一边东张西望,神态自若,有点傲慢,还有点荣归故里的姿态。刘忠良一头站起来,说:“爹,这不是我们家的母猪吗?”

刘忠良他爹连忙放下碗,走过去亲近它,它却一头窜出好远,野性十足,拒人千里。全家人“啧啧啧啧”地象往常一样叫唤着它,以前这头母猪一叫就会摇头摆尾走过来,现在,人类的声音对它似乎很陌生了。刘忠良放下碗,父子俩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母猪关进猪圈。

手指是我们那里随身携带的度量工具,中指和大拇指张开的宽度叫一卡,成人的一卡相当于五寸到六寸。关进猪圈的母猪重新在圈子里生活,非常不适应,蹲在那里充满敌意地看着刘家人。刘忠良他爹希望从母猪的背部量它的长度,但始终量不到。他从母猪贴近猪圈的身子上比划了一下,很兴奋地说:“长了足足两卡!”两卡就是一尺多。

一头母猪不翼而飞,几个月之后又从天而降,这太神奇了。队里的人都纷纷去刘家看母猪,那几天刘家宾客盈门。我妈是很少到刘家去的,这回去了,她也去看热闹。大家发出了一个惊人的奥秘:这个母猪出去的时候性格是比较温驯的,可现在极富攻击性。它把猪圈里所有的同类都视为敌人,不时地用嘴攻击它们,喜欢惹事生非,喜欢无理取闹,连猪圈里最强壮的公猪都让它三分了。刘忠良他爹一气之下,让它独处一室,给它安排了个单间。看热闹的都在琢磨一个问题:母猪出去之后,为什么由一个温柔多情的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性情凶狠的悍妇?为什么还吊着一个大肚子回家?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隐情?

更令人惊奇的是,大肚子母猪在第三天晚上竟然产下了9头小猪仔。刘忠良睡觉前,还提着马灯专门察看过它,没有发现产前的预兆。半夜三更,刘忠良他爹起床撒尿时,才发现有小猪仔哼哼的声音。一看母猪竟在无人帮助的情况,全凭自力更生产下了9个孩子。刘忠良他爹连忙把全家大小叫起来,给母猪加工产后所需的饲料。家里添人进口了,人丁兴旺,自然是非常开心的。刘忠良他爹忙碌一阵之后,点燃一袋旱烟,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母猪一窝生这么多,这群猪仔的老子是谁?它是出去怀孕的,还是怀孕后才出去的?”

刘忠良说:“它走之前,还没发情。圈里的公猪都是骟过的。”

刘忠良他爹说:“这狗东西,它出去偷人了?”

刘忠良说:“那它是偷的谁呢?”

刘忠良他爹说:“可能是跑别人猪圈去了吧。”

刘忠良说:“我们队里,很少有人养种猪的。”

刘忠良他爹抽完一袋烟,让老婆看管刚刚生产的母猪,自己继续睡觉去了,刘忠良也跟着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两爷子的第一件就是去看母猪和它的孩子们。这一看就让他们傻眼了:母猪生下的9个猪仔和他们平时见到的根本不一样,嘴角很长,尖尖的,个头也比一般刚刚出世的猪仔大一些,猪头的形状有种说不清的怪异。刘忠良他爹一下子紧张起来,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让刘忠良到何德新家,把何德新他爷叫来了。何德新他爷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读过私塾,见识多,村里的许多事情他都经历过的。他就是一部历史。

何德新他爷的腿脚不灵便,是刘忠良扶着他来的。老先生长长的胡须,长长的白发,看上去一身的仙风道骨,绝非等闲之辈。何老先生没有喝水,没有入座,来了之后就让人扶到了猪圈旁边,让他观看母猪和刚刚产下的小猪仔。因为距离远了,看不清,刘忠良就进猪圈给他捉了一只小猪仔,抱在手上给他看。何老先生摘下老花镜仔细端详一番,脸上顿时严肃起来,说:“这是野猪的种。”

刘忠良他爹急着问:“是好还是不好?”

 “家有外财,当然是好事。家有野种,当然是不好。”老先生说:“请人做个道场吧?要驱邪。”

刘忠良他爹对何老先生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多少年来,何老先生是一直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他只需嘴里一哼,别人就会感觉到里面的名堂不浅,自然就会引起重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请人做道场,却是一件难事。方圆几十里内,真正能做道场的,只有何老先生一人。于是就请了何老先生。何老先生有些推辞,说自己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还是请其他人吧。可刘忠良他爹心急,让刘忠良给何老先生背去一百斤包谷,两块大腊肉,登门拜访。见了腊肉,老先生眼睛也不花了,盯着腊肉看了半天,然后说:“把锣鼓背过去吧。”

道场是从当天晚上开始的。我得知消息后,专门从中学赶回家观看。道场使全村热闹起来,母猪和它的小猪仔都成了村民们追捧的明星。在锣鼓喧天之中,何老先生一身很古怪的装束,青衣,长衫,绕着一堂屋念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句子,阴森和怪异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山村。唯其大家都不懂,就觉得深奥无比,也就更加增添了道场的神秘感。奇怪的是,听不懂,大家还要听。看不懂,大家还要看。而且都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没有任何一个村民表现出应有的谦虚。

 

6

 

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道场,第二天清早我就赶到学校了,十里路我大约走了45分钟。因为要上语文课,我不敢耽误。语文课是我的强项,在班里排前一二名。以前的语文老师是本地人,日前生病了,换了另外一个语文老师张老师代课。张老师是上海人,大学毕业后支持大西北建设而来的,来到我们这个镇上的中学,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所有学生都说方言,他与同学们的沟通就成了困难。这天早晨,是他给我们第三次上课。他让我们每人写一篇文章,一千字,除了写诗,其他什么体裁都行,他要看看我们中学生的写作水平。那天在课堂上,我真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我偏偏用紫阳方言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开头我是这样写的:

最近我常常想起我的好朋友何德新。这个贼怂在初二时就辍学了,他嫌氢二氧之类的化学课没啥用处,去年跑到山西挖煤去了。他相貌端正,肤色黢黑,人很拐,也很尖,平时在一起玩耍时,总有不少歪点子。前天晚上困瞌睡,我梦见他了。我们打着光巴子恰尿骚,在河里划澡,我看见他沟子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克膝包上有一道伤疤,颈项上有颗黑痣,我朝他沟子上打了一耳巴子。醒来后,梦中所见栩栩如生,象我们平时玩耍那样真切……

我是在半小时内交了作文的。张老师一看就懵了,他根本看不懂里面那些奇怪的句子。于是让我站起来,念念自己的作文。我这一念,就念得哄堂大笑。同学们都能听懂的,就是张老师不懂。张老师很严肃地站在讲台上,气势逼人地向我提问:

贼怂是什么意思?

我最怕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害怕在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亮相。在我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脸就红了。可我必须回答老师。我说:贼怂,是个口语,相当于这家伙,又有点骂人的意思。

张老师又问:人很拐,拐是什么意思?

我说:拐是调皮捣蛋的意思。

张老师:人很尖,尖是什么意思?

我说:聪明的意思。

张老师说:困瞌睡是睡觉的意思吧?这个我懂,我们上海话就把睡觉说成困觉。光巴子呢?

张老师笑了,我就轻松了。我继续回答他的问题:光巴子就是光着身体,赤裸的。

划澡呢?

游泳的意思。

沟子呢?

这时同学们笑了,笑沟子。我说:沟子,就是——屁股。

张老师说:把屁股叫沟子,很形象嘛。因为屁股中间有条沟壑嘛。接下来,恰尿骚是什么意思呢?

我琢磨着怎样准确地表达,沉思许久才说:恰尿骚是一种儿童游戏,就是从别人头上跨过去。

克膝包呢?

就是膝盖。

耳巴子呢?

就是耳光。

我回答完毕,终于坐下了。我的脸又红又胀。张老师开始给我们讲方言。说中国地大人多,方言是地域文化,方言种类很多,非常复杂,不可小视。眼下要推广普通话,因此同学们要用普通话写作。个别同学偶尔用方言写作,许多话是无法准确用文字表达的,难度很大,作为尝试,我们也不反对。

我不知道老师是批评了我还是表扬了我。下课后脸还僵硬着。同学们纷纷问我,那个何德新是谁?他好玩吗?他出去挖煤挣到钱没?

 

7

 

刘忠良家的猪仔在人们的关注中茁壮成长,一个比一个精神。因为它们天生异相,模样不同于家猪,只卖掉了5头,其余卖不出去了,刘忠良家只好把它们全部养大。过年的时候,杀了做年猪,感觉味道比家猪的肉要好吃得多,非常鲜嫩。于是,刘忠良他爹就把猪拿到镇上去卖,赚取了一笔不少的收入。有次我回家,遇到刘忠良,他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让我们家也买头母猪,不用配种,把它放到山上去偷人,后山上的野猪多,半年就弄个大肚子回来,那才是天降横财。我说假如我买头母猪不喜欢偷人怎么办?刘忠良呸了一口,说,你以为母猪是你们中学生呀,还谈什么爱情!刘忠良说完就走了,我从背影上发现,他的个子突然间长高了许多,瘦高瘦高,手臂摆动的幅度比以前更大了。这小子有钱了,说话做事都有气势了。

为了再发横财,刘忠良把他家那头有过前科的母猪往山上驱赶,希望它再次出轨。那天他给母猪喂足了猪食,然后赶着它上山。到后山大森林中的小路有多条,出了门,刘忠良自己也迷茫了:他不知道母猪以前是从哪条路走去的,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条路上回来的。当初,母猪以为主人是为了把它拉出来放风,走到院子后面山腰上的时候,它似乎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了,抬头望了望前面的大山,不走了。刘忠良用鞭子抽它,还是不走。刘忠良骂起来:“你个狗日的,让你偷人你不偷人,不让你偷人你要偷人!”

母猪看看他,摇了摇头,再回头看了看后面,后面是山,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刘忠良咧嘴笑了笑,说:“是不是山上的野猪很厉害?你受不了?”

母猪不再理他了,扭头就往山下跑,沿着来路飞奔而去。刘忠良愣头愣脑地站在那里,说:“跑啥子跑,我又没强迫你!”一边骂一边往下走,一脸的无奈,只好由母猪自己回家了。

在山西挖煤的何德新也有钱了,我妈说他挣了很多钱。我妈说,何去何他爹逢人便说娃儿从山西寄钱回家了。他用他的行动证明了“煤矿娃儿黑又黑,挣起钱来了不得”的事实。但是,我妈没有羡慕的意思,她对我告诉这些,是让我知道我的同学们目前的状况,因为村里只有我一人读高中,能出力的早就为家里出力了。那言外之意也在说,人家都出力,你这读书的就要好好读书。

但高考时我却让所有人失望了,我无可奈何地落选了。这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三年。这年的高考试题比哪年都难,比哪年都残酷,一心要读大学的我只好卷着被子从学校回家了。我躲在家里半月不敢出门,我觉得全世界都在看我的笑话。因为我是全村唯一的秀才,并没有真正成为秀才,全村只有我一人不争气。如果我不读书,我会帮妈妈做许多事,能挣工分,能背东西,能养猪,也能帮妈妈吵架。但是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躲在家里三心二意地看书,生气,懊丧。那些日子充满了灰色,山村里再灿烂的阳光都变得阴暗了,山顶上再好看的植物都变得憔悴了,小河里再清澈的河水都变得混浊了。我心里的湾比曾家湾的湾还多。

第二年的十月,父亲退休了,我顶替他而有了工作。父亲由一个国家干部回到了曾家湾,成了一个吃皇粮的村民。见刘家因为养猪而致富,他也想发挥余热,办个养猪场,甚至还不时地和刘忠良聊天,听取他家养猪的经验。但父亲的计划遭到了我们全家的坚决反对,我们希望他悠闲自在地安度晚年。就连刘忠良也说,养猪不好玩,成家在猪圈里钻来钻去,身上都是臭烘烘的。我对刘忠良说:“难怪,我一闻到猪身上的味道,就知道是你来了。”刘忠良嘿嘿直笑,说这不奇怪,他自己床上都是猪身上的味道。

就在这不久,刘忠良就结婚了。我们全家都去吃了喜酒。他的老婆文化不高,只能认自己的名字,也认识刘忠良的名字,在村里已经算是有文化了。有天我们在路上相遇,我问他:“结婚好不好玩吗?”

刘忠良说:“好玩。不信你试试,结婚真的好玩。”

有了老婆,刘忠良的主要劳动就放在田间地头了,养猪的事交给了老婆。有天,他意气风发地告诉我:他要出去打工了,他不能和猪过一辈子。他的舅舅在外面工作,给他介绍了一个家摩托车配件加工厂做工。刘忠良走的那天,很郑重地向我宣布:我在三个月培训之后,就正式上岗了,我就是一名技术工人了。他还充满自信地说,要是何德新回家,你告诉他我到外面去了,我也挣钱去了。咱们看谁挣钱多。

我一边说好,一边故意炫耀地看了看我腕上的手表。这是我用半年的工资买下的上海表。我在看表的时候,刘忠良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说他以后也要买一块,他特别强调了买一块大的。我从手表给我的体面上,第一次闻到了时间的气味,也感受到了时间的魅力。

这一年,我们22岁或2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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