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今同斯月――重提皎然诗歌创作的原因和意义
1、皎然诗歌不被重视的原因
《皎然传》说他“凡所游历,京师则公相敦重,诸郡则邦伯所钦。”可见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享有诗名。贞元八年,朝廷有敕,要收集皎然的文集藏入秘阁,当时湖州刺史于頔为其编集作品并作序。称其诗:“师古曲制,故律尚清壮。”[①]指出皎然的诗兼有自然和雄壮两种品格。严羽称:“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②]明人胡震亨也说:“诸衲大历间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缀六艺之精英,首冠方外。”李壮鹰《诗式校注》认为:“皎然之诗,其清机逸响,闲淡自如,富于深厚的意境和情味,从艺术水平上来讲,不但在当时诸僧之上,而且在所有诗人中也是不可多得的。”
但是皎然的诗歌创作既然在唐代诗僧中就具有这么高的价值,为什么历史上研究他的著作却很少,而且在唐诗选本中选取皎然诗作的数量也都不多。这是为什么呢?
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从皎然自身来看。
皎然诗歌的题材相对比较单一。一般只是局限于写日常闲适的生活情趣、写自然风景和与亲友间酬唱赠别。或者说,皎然写的只是对人心灵的探索和佛理的阐发。
皎然的诗歌作品很少涉及国计民生、政治生活。在皎然给朋友的信《赠李舍人使君书》中说:“昼于文章,理心之外,或有所作,意在适性情,乐云泉。”[③]还有他的文章《答权从事德舆书》中也说:“强留诗道以乐性情。”[④]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皎然创作的主导思想,主要是阐明佛理,探究本性,怡悦性情。因而皎然的诗歌创作不大重视诗的政治、社会内容。或者换句话说,皎然作诗不是为广大的读者而作,只是为自娱自乐和朋友之间的酬唱赠答而作,因而它的诗歌阅读面就不够广阔。
从社会环境来看,唐代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最为发达和繁荣的时代,优秀的诗人和诗歌作品不胜枚举。在群星灿烂的唐代诗坛,终生寄情山水,以禅佛入诗的皎然,确实从作品的数量和题材上都不是很引人注目。
皎然作为一个出家人,以毕生学佛弘法为其生命的基本意义,其在艺术上的追求与现实社会文人学子的艺术追求显然有所不同,《皎然集》中有相当多的作品都是阐发玄理、证性谈禅之作,出于对内心的清净和对自然山水的向往,皎然的诗总的来说体现的是一种闲淡、超脱的意趣,这与中国封建社会正统儒家观点总有些距离,因而统治者不会推崇他的诗,而在世俗忙忙碌碌追名逐利的士大夫们又有几人去认真领略诗僧的诗意呢?而其中真正欣赏并领略诗僧意境的人,必是那些视名声功利如粪土的人,又何必再来为皎然的名誉而振臂高呼?
中国的诗僧自有其相对独立的群体,但皎然作品虽然写的是出家人的精神与追求,却很少像寒山、拾得那样直接在诗中论述佛理,而是通过对山水田园生活的描绘,来表现其禅意禅理。这就产生了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多重意义,因而也往往并没有被列入纯粹的佛诗范畴。
而中国古代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诗论、文论,历来以强调诗歌在现实社会中的作用。以皎然为代表的一批追求内心世界与自然世界相通,强调诗歌的意境与理趣的诗人,更多的是可以得到少数文人偏爱,而非具有普遍意义的宣扬了。
2、从皎然的茶诗看他诗歌回归自然的社会价值
除了我们前面论述过的皎然生活和创作中的自然趋向,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皎然写了大量的茶诗,这在中国古代不仅是诗僧中,既使是在诗人中,都是极为突出的。
在此我并不想专论这些茶诗的艺术价值,而是想通过皎然的茶诗探讨一种自然平和的生活态度,以及这种生活态度的社会意义。
茶文化可以说是中国文化诸多门类里最为馨香的一枝。茶与中国人的生活十分密切,老百姓的生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文人雅士的生活是“琴棋书画诗酒茶”;老百姓说茶可提神醒脑,解毒清心,文人说饮茶是“汲山川之灵气,品佳木之幽香”;而更多的人认为,茶是大自然的精灵,饮茶是在日常生活中对大自然的回归。采天地之佳木,沸水冲泡,小小茶壶中升腾起大自然的芳香。
皎然好茶,我们正是从他的诗歌作品中发现的。皎然有很多写茶的诗。最著名的当推那首《饮茶歌诮崔石使君》[⑤]“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此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特别是皎然写的“一饮、再饮、三饮”,被认为是最早对茶提神醒脑功能在诗中的体现。皎然反复吟咏茶能使人破除烦恼,清心涤性。与酒相对,茶既能助兴,又不会使人乱性。一杯茶中,能体悟天地之灵气,草木之精华,可以说是人与自然沟通的最好的物质。
还有一首《饮茶歌送郑容》[⑥],写道:“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宫人不识。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霜天半夜芳草折,烂漫缃花啜又生。赏君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荡忧栗。日上香炉情未毕,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两晋南北朝时的许多传说,往往把饮茶与神仙故事结合起来,皎然说神仙丹丘子饮茶羽翼成仙,这种生长在仙府的茶,世俗人不识,只有云山童子才常常调金铛煮饮,此仙茶芳香烂漫,如玉液琼浆,饮之能除病去疾,荡尽心中忧虑,使人羽化成仙。我们说好茶能沁人心脾。所谓沁人心脾,是说茶之幽香不是那种扑鼻而来的浓郁,而是清清淡淡,却浸润人的五脏六腑,让人全身心的清朗通泰。皎然的诗就常常写出了在饮茶中清心醒脑,参禅悟道的境界。
皎然和茶圣陆羽是好朋友,传说在陆羽写《茶经》的同时,皎然也写了饮茶专著《茶诀》,可惜已经失传,我们看不到了,但从皎然的茶诗中,我们仍可以看出他对于茶性茶理是十分精通的。
我们以他的一首《对陆迅饮天目山茶》为例,“喜见幽人会,初开野客茶。日成东井叶,露采北山芽。文火香偏胜,寒泉味转嘉。投铛涌作沫,著碗聚生花。稍与禅经近,聊将睡网赊。知君在天目,此意日无涯。”诗中不仅写了天目山茶的采摘、制作,还写了烹煮的技巧,泡好茶的泡沫、汤色,并说品茶“稍与禅经近,聊将睡网赊”。这是茶的功用,可以提神清心,可以渐入静境。
在另外一道茶诗《顾渚行寄裴方舟》[⑦]中,我们更看到皎然通过采茶饮茶与自然山川相融合的过程。“我有云泉邻渚山,山中茶事颇相关。鶗鴃鸣时芳草死,山家渐欲收茶子。伯劳飞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时。由来惯采无近远,阴岭长兮阳崖浅。大寒山下茶未生,小寒山中叶初卷。吴婉携笼上翠微,蒙蒙香刾挂春衣。迷山乍被落花乱,度水时惊啼鸟飞。家园不远乘露摘,归时露彩犹滴沥。初看怕出欺玉英,更取煎来胜金液。昨夜西峰雨色过,朝寻新茗复如何。女宫露涩清芽老,尧市人稀紫笋多。紫笋青芽谁识得,日暮采之长太息。清冷真人待子元,贮此芳香思何极。”
这首诗写的是皎然在杼山妙喜寺居住时对茶事的关注和采茶品茶的生活。什么时候该收茶子了,什么时候是采茶的时候了。为了采茶,皎然是不在乎山高路远的,山的阴岭还是阳坡,只要有茶,都会留下皎然的脚印。正是早春时节,大寒山下气侯寒一些,茶还未发芽,小寒山下茶树的叶子刚刚发芽,还是初卷的样子。采茶女子提着小篮子登上青翠的山涯,茶香清幽,浸透了春衣。花儿开得那么绚烂,让人几欲迷路,鸟儿啼得那么清脆,让人不忍度水。自家的茶园不远,乘着露水采摘,归来的时候茶叶上似乎还滴着露水。初看好象是翠玉紫英,煎来胜过金汁玉液。昨夜西峰下了一场雨,一早就去寻找新发的茶芽。再过些日子,茶市上新茶多了起来,好象这紫笋茶比人还多。紫笋青芽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无奈世人不识这茶中奇葩,皎然为此长叹息:如果神仙清冷真人和道人支子元得到这紫笋青芽,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传说,当时宜兴的阳羡茶名扬天下,而顾渚茶不被人认识。据说宋人晁公武《群斋读书记》中记载:“陆羽与皎然等论茶,顾渚为第一”正是经过皎然、陆羽等人的赞赏和传扬,顾渚紫笋才成为天下名茶。
在这里我们看到,皎然的生活是与自然极为亲近的。在极力赞美自然的精灵――茶的同时,也极尽赞美了这种采茶、品茗的充满自然情趣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在大自然中的生活,因而是充满生机和乐趣的。
皎然与陆羽曾多次一起品茶论水,而皎然写与陆羽交游的诗就有近二十首。他入选唐诗三百首的《寻陆鸿渐不遇》写的也是寻访陆羽的心境。还有一首《赠韦卓陆羽》写得更是极端的清淡“只将陶与谢,终日可忘情。不欲我相识,逢人懒道名”皎然把韦卓陆羽比作陶渊明与谢灵运,只愿与他们作朋友,不想与其他人来往,以至遇到人懒得说自己是谁。
其实这也是反映皎然的一种心境,在他的生活中,有时希望一个人独处,有时希望与两三知己共品佳茗,也有的时候是与许多文人雅士交游吟唱。比如一首《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汤衡、海上人饮茶赋》诗,记述了唐代文人雅士“传花饮茶”的习俗。不仅写的皎然与志趣相投的以茶相传的情景,还写了赏茶、吟诗、弹琴,这一切都和品茶和谐地融为一体,呈现了一个清幽高雅的品茗环境,透溢着淡雅、清幽的气息。“晦夜不生月,琴轩犹为开。墙东隐者在,淇上逸僧来。茗爱传花饮,诗看卷素裁。风流高此会,晓景屡徘徊。”但无论是独处还是聚友,皎然都过着极为自然的生活。
总结皎然的茶诗,我觉得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皎然爱茶,一是因为茶生长于自然,是汲天地之灵气的自然精华,对茶的品味中能体味到自然的本旨。二是因为茶性清淡且能清心醒脑。通过烹茶、品茶以及写茶,皎然实际上是在完成一种回归自然的过程,一种体味天人合一的过程,因而他的茶诗在中国整个茶诗史上数量最多,且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只是,正如皎然他的一首小诗《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中所写的:“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真正领略茶之精华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与山水亲近,与自然相融的人才能体味到茶的真味。
3、现代社会需要对自然的回归
作为唐朝的一代诗僧,皎然必然有他历史的和时代的局限。今天我们重提皎然,只是想籍此唤醒都市人多一点对自然的了解和亲近。
人类社会进入二十一世纪,已经是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虽然我们生活的一切都很舒适――我们住的房子冬暖夏凉,我们出门有代步的汽车,我们与远方的沟通可以通过电话和网络在一瞬间完成。但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人为创造的。我们已经与自然离得很远了。房子、汽车、甚至书本、计算机,都是人的创造,都离不开人的思维。我一直在想,人生活在人为创造的环境中,还能超越人的思维吗?毫无疑问,只有大自然是无限丰富,变幻无穷的,也就是说,只有大自然才能给人灵感,尤其在艺术创造方面,一味的模仿是出不了好作品的,同样的,只生活在人为的环境中,局限于人为的思维状态,也是不可能有创造力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越是生活在科技进步,物质丰富的环境中,越需要我们重新回到自然中去。这就是我今天重新提皎然诗歌创作的主要原因。
这里,我并不想说皎然的诗歌作品比哪一位有定论的诗人好或者差,我只想说,大自然能够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创作的灵感,还有心灵的安慰。读一点居住在自然环境中的诗人,比如皎然的作品,能让我们卸去一些欲望的束缚和物质的累赘,让我们的心灵多一点自由。皎然作为一生寄情山水,一生热爱自然的唐代诗僧,能让我们在读他的诗的过程中,心情更平和一些,对物质的欲望更平淡一些,对心灵的观照更自由一些,这就足够了。这是我以此为论文的初衷。
参考书目:
《全唐诗》 中华书局
《诗式校注》 皎然著,李壮鹰校注 齐鲁书社1986年出版
《皎然年谱》贾晋华著 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
《中国历代诗僧全集》 沈玉成
印继梁等编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出版
《中国文学批评史》 王运熙 顾易生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中国历代文论选》 郭绍虞 王文生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通史》 王运熙
杨明等编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中国古代的人学与美学》 成复旺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
《中国美学范畴辞典》 成复旺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
《唐诗史》 许总著 江苏教育出版社
《禅与诗学》张伯伟著 浙江教育出版社
《唐代文学演变史》李从军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国禅宗与诗歌》 周裕锴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禅林意趣诗》释永信主编 宗教文化出版社,1998年出版
《禅月诗魂――中国诗僧纵横谈》
覃召文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94年出版
《文苑佛光――中国文僧》
林建福陈鸣著 华文出版社,1997年出版
《中国诗禅研究》
王敏华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
《中国茶史演义》 殷伟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
《中国茶文化古今大观》 舒玉杰编著 北京出版社,1996年出版
《中国唐宋茶道》 梁子著
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中国茶道》 林治著 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年出版
《茶圣陆羽》 梅莉著 湖北人民出版社
《颜真卿传》 朱关田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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