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草原之子》,韩松落先生作序:老虎头也不回地走了
(2021-11-30 13:04:39)老虎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松落
朱天文在《荒人手记》中,写到一部电影,区丁平导演,林青霞和周润发主演的《梦中人》:“至于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于无结果无后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难拍出。”
非我族类,十分关键。DNA分出的族,血缘分出的族,情欲分出的族,性别身份分出的族,甚或,感受力分出的族,表达方式分出的族。非我族类,断难拍出,非我族类,也断难体会。
忽兰的《草原之子》,大概也是一本非我族类断难写出,非我族类断难体会的书。
非我族类,不会拥有这样的记忆:“他所拥有的记忆——他记得布尔津河谷白桦林蔷薇丛,枣红马静静站着,眼睛里含着羞涩,河水的声音真大,静静旋转,卵石青色,一晒就发白,他在上一世的一天,踩着鹅卵石,走过长长的也儿的石河滩,有时遇见绵软细沙,黄色蒺藜星星点点,河水是有气息的,像是一个人,男性的;河水是有倾诉的,嘀嘀咕咕,像一个有阅历的妇女。”
非我族类,不会陈列这样的感受:“她觉得自己就是巫人,站在天地间,生命的苦难和喜悦,清晰如壑,她的心灵波动,愤懑或是感动,让上苍看见。她是陈情者。她毫不客气地否认了自己的客观血脉。她是野生的草籽生出的孩子。她是天下万灵的兄弟姐妹,手足!”
非我族类,不会慷慨地使用这些词语:金黄、大红、雪白、湛蓝,不会反复提到“哈萨克妇女对丝绒面料的痴爱。蒙古妇女对镶宝石金饰的眷爱。汉族妇女对和田玉的占有。”不会对整座城市产生这样宝光璀璨的狂想:“这座城市更像一个硕大高耸的——华丽堆积山”。而忽兰自己也承认,“如果不富丽,我就呼吸困难。所以其实我是骄奢的”。
非我族类,不会陈述这样的爱欲:“巴拉柔绵的身体,在照片里,我吞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身体对我构成绵软却有撞击感的吸引力。馋,这个字眼,竟然用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注视上。毫不掩饰,也不羞愧,否认这是动物性,那么是什么。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舌根的甜液,宇宙很安静,残夜美丽的蓝。”“他进入她的眼眶的刹那,她感到困惑——她迟滞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后来的整晚,她常常就目不转睛看他。困惑什么呢?她看见整个草原在他身上洋溢,满溢,漫溢,她困惑于草原紧紧抓住她,她和草原竟然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和相融。”
这是特殊的地理,特殊的血脉,特别的家庭,特别的空气,特别的景象,特别的食物,特别的时势,才能滋养出的族类。这种族类,不是忽兰一再强调的草原祖先的血脉的简单延续,也不是风景和空气的简单搅拌,而是这一切的化学反应,只在此时此刻有效,只在这一部小说里成立,只在与之相似的人那里,投下幻觉般的回声。
甚至,它那特殊的、奇异的结构,在非我族类的读者那里,可能有待商榷。“我”和“她”频繁转换,自语和叙事同步进行,瘟疫封闭的城市,隔离困居的当下,和草原往事,狂风吹拂般的记忆,高频交替,情欲生长史,和族群扎根扩张史,反复重叠。而那个草原之子,那个汇集了所有欲望标的的男人,直到最后一部分才露出端倪。而在这个过程中,忽兰只是焦灼地倾诉,反复描摹他的形象,让我们相信,就像杜拉斯在《广岛之恋》中所说的那样,“你是一千个男人合成的”,而她,也是“一千个女人合成的”。
然而,这族群,似乎并不局限于民族、情欲、感受力划出的身份,还有更大的边界。在这部书的第67节,“疫城今天死去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说真话的英雄。他的遗言是:“再见了,我去拯救地球了。”在那个夜晚,忽兰边写边想,“这些文字是我为草原的你写的情书,也是百年之后我的遗书。”
至此,古代草原帝国上的猛士,和情爱世界里的草原之子,和纷繁复杂的现代世界里的平凡英雄,打了个照面,也互相致意。孛儿只斤·铁木真、布木布泰,和老虎、野马,和李文亮,以及观照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我”或者“她”,在精神的某处,在某个幽暗却又明亮的点上,彼此照耀了一瞬,仅仅一瞬,所有要发生的关系,都已发生。
如此跳跃、拼贴、平行、冲撞,像现代音乐、绘画、电影的做法,而不是通常小说的做法。在非我族类的读者那里,恐怕就是一座不得其门而入的“华丽堆积山”。而在和忽兰有着相同族属的人那里,这座堆积山,却条分缕析,逻辑清晰,在情感、气味、颜色,甚至逻辑上,天然成立,它们自动归类,自动对位,自动寻找前因后果。甚至整个小说,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自动漫布(科幻小说家的说法,他们说,世界可能是虚拟的,是在上一秒钟漫布出来的,就像一个游戏在上一秒钟上线)在同一族属的读者的心里,只是一个瞬间,你就知道她写了什么,如何写,又将带来什么情绪。如此奇幻。
这是新世纪小说,已经不太敢于使用的做法,也是新世纪被监控、被约束,被各种性别、政治、族群、文化、商业的观念规训,被反复要求克制、自律、安静祥和的人类,不太敢于表露的情感。而在草原之子那里,这都是寻常。
在新疆南部长大的我,不太相信此时此刻还有这样的情感,也不太相信在一场现代的大火过后,还有如此不肯残破、虚弱、克制的爱欲,我以为的现代人,一如贾科梅蒂的塑像,被现代大火灼伤,焦灼、干缩,仅有枯槁的人形。而忽兰小说里,却还有这样一个族群,饱满、丰润、奔放、荒蛮。在他们的世界里,高楼自动幻化为森林,广场犹如草原,重庆、武汉、北京,也犹如布尔津,“草原很早就荡然无存了。据说人的脚步前进一米,草原就自动退后十米”,但他们自成草原。他们照旧性感、阔大,质朴,而且从没被隔离,不论是因为现代生活,还是因为瘟疫。他们依旧心心相通。
“她问他,你的力气大吗?
他回答,大。”
“她问他:为什么要相信我,帮助我。
他说出两个字: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