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文理论之三:美文是怎样形成的
(2014-11-06 18:59:41)
标签:
情感 |
分类: 美学史 |
《文心雕龙》中用了《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七篇来讲形成美文之“采”的重要因素,即在作文中如何通过声律、章句、用辞、比兴、夸饰、用事、练字,来使文达到美。
首先是声律。
文的音乐性是文之美的第一形式要项。刘勰的声律建立在时代的新成果之上。沈约等发现了四声,从而把声律作为一作文的规律提了出来,声律论,就是把汉语的四声(平上去入)对应于音乐的五声(宫商角徵羽),平声为宫商,上声为徵,去声为羽,入声为角。在音乐中,宫商的振幅大而振动数小,声音大而不尖;徵羽的振幅小而振动数多,声音尖而细,四声中与宫商相通的平声,声大而浮、昂、轻;与角徵羽相通的上去入三声,声细而沉、低、重。这就是后来在唐代形成的平仄规律,在六朝表述为“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生悉异。”(《宋书·谢灵运传》)在这一氛围中,《声律》提出了三个注意事项:一是行文中的平仄双声叠韵问题: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声律》)
如果两外双声的字被隔开,不顺口;两个叠韵字分在两处,很别扭;都用仄声字,发出的声音就像断了一样;都用平声字,声音远扬开去而收不回来。读起来像口吃一样,都会影响行文的音乐美。二是句子中的和与韵的问题: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声律》)
把不同声韵的字配合得当叫做“和谐”,同韵的字前后呼应叫做“押韵”。做到了这两点,文的音乐感就出来了,但在二者之中,同韵相押是比较容易的,而异声相和则比较困难。而这对于造成文的音乐感又是很重要的。三是方言音与标准音的问题。《诗经》的韵是标准的,《楚辞》杂了方音,陆机也多楚音。文的音乐感要用标准音而不要用方言音。总而言之,文应当“声不失序”,“音以律文”,以形成音乐性,令人读之,“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贯珠。”
其次是章句。
在刘勰看来,“章”是表达作文之“情”的,而作文之情就具体地体现在“句”之中。“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章句》)。文之美是骈文,骈文之句以四六为主,这就成了美文的句型要求:“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章句》)。骈文之美,有要有音乐性的,这既在声律中讲过,但也与章句相关,于是《章句》专门选了组成众多句子里的用韵问题。有的作家,如刘歆、桓谭等,一韵到底,百句还是那一个韵,很枯燥,使“唇吻告劳”;有的作家,如贾谊、枚乘,一个韵用了两句就换,太匆忙,使“声韵微躁”。因此,文中的语气,一定要作音乐性的调节,显出章句之美。虚词的使用,看似小事,实乃文中的一大亮点:
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章句》)
句的使用,还要考虑到自己在全章中的地位: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章句》)
在这样从正反两方面对章句的结构美讲清后,篇、章、句、字,在骈文里,要使之为美,有四大相互关联的因素是重要的:对偶,比兴,夸饰,事类。从逻辑上,可以说这四大因素附在章句,但为了让使显著,令人注意,可以将之一一单列出来。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
使文之丽采的第三个因素是丽辞。
丽辞就是让文辞美丽的对偶,主要有四种方式: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丽辞》)
言对是语言本身上的对,如云对雨,雪对风,天地对长空之类。这凡是懂中文的人,一想就可对出来,所以容易。事对是要用典故来对,如宋玉《神女赋》中“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丽辞》)。作者要知道毛嫱和西施的典故,才想得出来。事对要在语言的基础上加上一学问,所以较难。同是事对,是正对为劣,反对为优。上面宋玉赋中的两句是正对,正对只是举两个相同的典故,平列起来,只有量的增加,没有质的变化。所为劣,劣这里不是贬意,而是相对而言差一些。反对则要用两个相反的事来讲一个相同的趣旨,如王粲《登楼赋》中“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反对不但需想出相反的词或事,不易,还要让相反的事形成一种张力,表达出比两件事本身更多的意味,呈现为一种“余味曲包”的效果,所以为优。四种对偶作为四种方式,一方面有其难易简复之分,另方面又各有其适用之处,“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丽辞》)。
让文之丽采的第四个因素是比兴。
比兴这一从《诗经》开始的作文方式,可以使文在讲述一个思想时有更多的形象关联,更美的呈现形式。比,是用另一个在某一方面与要写之物相似之物来写此物。所谓“比者,附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比兴》)比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方式:“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比兴》)。宋玉《高唐赋》说“纤条悲鸣,声似竽籁”,就是用音乐之声来比树叶之声;枚乘《菟园》说:“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就是用尘埃夹着白云呈现的形貌来比方群鸟乱飞之形象;贾谊《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就是用纠合的绳索来比喻一种哲理。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就是用此亲人的行为来比喻一种心理状态;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就是用音乐的声响来比方人的辩才;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就是用艺术的舞蹈动态与生产中的剥茧抽丝的动作相比。比有如此的多姿多样,通过“比”,一事物可以与世界上的各类事物获得了关联,有利于文中呈出美态。如果说“比”是让一事物与另一事物同,那么,“兴”则是通过一事物来感发和引起自己的一种思想情感。“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比兴》)。如《诗经·关雎》通过河边鸟的求爱,引出了朝廷的后妃之德。关于“兴”,刘勰的理解并不全面,但却抓住了主要之点,而且深知比与兴的运用是使文呈现丽采的重要因素。比与兴让一事物与天地万物建立了关联,给神思以自由的想象空间,让文的形式能以自己想象要有的美丽样态出现。
让文之丽采的第五个因素是夸饰。
如果说,比兴让任一题目的写作都与天地万物联系了起来,那么,夸饰则是在与天地万物联系起来同时,把这种联系导向一种特有的美学效果:
(《诗经·大雅·嵩高》)言峻则嵩高极天,(《诗经·卫风·河广》)论狭则河不容舠,(《诗经·大雅·假乐》)说多则子孙千亿,(《诗经·大雅·云汉》)称少则民靡孑遗;(《尚书·尧典》)襄陵举滔天之目,(《尚书·武成》)倒戈立漂杵之论。(《夸饰》)
从这些例子可知,夸饰是自古以来的一种美学方式,在夸饰中虽然不是科学中的事实,但却是修辞上的形容,能取得更好的美学效果。特别是不仅将之用于文的表达功能,而且将之用于文的丽采作用:“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夸饰》)。当然,夸饰也是一个两面仞,因此刘勰特别讲了要怎样防止夸饰的负面作用:“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也专门讲了如何保持夸饰的美采功能:“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让文之丽采的第六个因素是事类。
在比兴和夸饰里,都涉及到事的运用,这里则从事类自身的角度来讲其在美文中的作用。在齐梁的风气里,在骈文的时尚中,用事成为士人拥有宇宙的一种方式,天地万物以一种事类的方式呈现出来,拥有的事类越多,占有的世界就越广;用也是把骈文写好的必要条件,骈文句式上的以四六为主,在行文中要求对偶。所知事类越多,越容易形成对偶,更易于写出四六。事类属于“学”,“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事类》)。事类本身又把人引入巨大的文化资源之中,“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事类》)。在拥有大量事类的基础上,作者“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事类》),就可以写出“皓如江海,郁若昆邓。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的美文了。
让文之丽采的第七个因素是练字。
汉字以方块形式呈现,本身就具有一种建筑美。因此,美文不但要呈出思想情感之美,结构章句之美,对偶感和音乐感之美,对字形本身的美也是要讲究的,所谓“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练字》)对于字形之美,刘勰特别提出了四条:“一避诡异”,“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就是说,字形怪异的字一定要慎用。如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讻呶”这个两字诡异,看起来就令人不舒服,“大疵美篇。”“二省联边”,“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就是说偏傍相同的字,不要排列在一起用,顶多边用两字,你想,四字、五字或六字的句子,一连三字都是相同的偏傍,像字林一样,没有错落变化,不好看。 “三权重出”,“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就是一句之中,同一个字不要用两次,以免影响句子中字型的丰富性。 “四调单复”,“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就是说,一句之中不要全用笔划少的的字,这样会显得太瘦不好看,也不要全用笔划多的字,这样显得很胖也不好看。总之,《练字》就是从字这一层面考虑怎样让文章,先不说内容,就从字的形态上,一看就觉得美丽。
当然,刘勰的字美论,从学理上说,也有其不周全的地方。第一条,字形诡异,如果是用表现某一怪异的形象,用怪异的字再妙不过;第二条,省联边,但要强调树之多,可连用木傍的字,要强调水之汪,可连用水傍的字。汉赋就是这样取得很好的美学效果的;第三条,权重出,如果要特别强调某一种人、事、物、情,重用正是其取得最好效果的方式,如李白诗“举杯销愁愁愁更愁”,正是“愁”字的重出,取得了愁情突出的效果。第四条单复,如果要特别强调一种某一类情感,让全是多笔划的字排列或全是笔划少的字并列而出,不是不应避免,反而必须采用。如白居易《长恨歌》中写唐玄宗在杨贵妃死后入蜀的诗句:“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前两句,全是笔划多的字,正好体现了唐玄宗心情的郁闷,第三句,后五字全是笔划少的字,恰如唐玄宗心境的寂寥。当然,考虑到刘勰是讲的骈文,他的字形四条就是基本合适的了。而无论是骈文还是其它文体,刘勰字形四条所要达到的基本目的,让字形本身作为文的美的因素之一来被考虑,对于文之丽采来说,是非常重要而又很少为别人谈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