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落进冬至日，就像落进清明的雨一样，谁的心情都好不了。杨叔原本是要安排一家人去扫墓的，雨把这个计划打乱了。

其实这些年，杨叔一家被打乱的事情还很多。老父亲到街上去溜达，却不幸被醉驾的司机给撞没了命，父亲口碑好，出事后，四里邻居帮着弄回了几十万的赔偿，但在杨叔心里却不是滋味，晚辈躲在小媳妇的肚子里，交了钱就可以出来，长辈的命可不是钱可以算得出来的，四了就永远没有了。过去说杀人偿命，现在却是花钱保命，肇事者花了钱就没事了，倒过来出事的倒是有事了，几十万的赔偿被人说成是发死人财，是闹出来的，遭人议论。

老父亲的命换来的钱，被大儿子拿去投资煤洞，那会儿，一家人都觉得应该是长辈积德，要荫泽后世了。谁曾料到，几十万下去，打了水漂。煤洞开业没两个月，就被整治关闭了。政策规定说要重新组合，组建什么公司。可是这个公司却是遥遥无期，几年等下来，儿子精神都恍惚了，人也变样了，从前昂首挺胸、大方说笑的儿子，变得萎缩不振、沉默寡言。家里原本不紧不松的日子，一下掉进了冰窟窿。老婆、儿媳的脸色越来越蜡黄，她们不得不整日上街去摆摊，卖点地瓜、甘蔗什么的，挣点零钱藏着存着，女人对这个家已经觉得没有安全感了。

杨叔背着手像往常一样走到街头，但今天他没有进去老年人活动中心去下棋，手机一直在响，杨叔想肯定是邀下棋的，便不想接。杨叔象棋下得好，这是从小就练就的本事，在街道至今没有可以抗衡的对手。叔叔不但棋下得好，他对棋理也悟得好，他说人生如下棋，要走好每一步，人生没有后悔药。但看他今天的样子，有点异常。手背着，背却明显驼了下去，像一堵微斜的墙体，给人不放心的感觉。脚步也不会生风，有气无力的懒散，鞋子时不时拖过地板，带起一些塑料袋子，往日象棋高手的傲气全然消失了。

他到了学校门外的一个牛肉汤店的排挡桌边坐下来，不吃东西，就静静地坐着。

店主问，老叔，今天没去下棋啊。

杨叔闷着点头一下，算是回答。

他在想昨晚和儿子、孙子们在昨晚给自己说的事情。昨晚，他的大儿子回家也是这样闷着，后来逼问儿子这是为何？儿子才说，明天和中国六十年甲子一样，将会有大灾大难降临。

杨叔不相信，他说儿子是傻瓜，电视报纸都说了这是骗人的谣言，怎么还有人信呢？大儿子说，我已经信了，也写了保证书，现在我就欠教主一万块钱了。

杨叔说，大难来临，都要死人了，还说钱有什么用呢？儿子说，人家都说了交了钱人就不会死了。

杨叔说，你这是被过河的卒子给将死了，你说凭什么就信他们的话呢？儿子说，不是说中国六十年一个轮回，世界明天就是末日了，末日就是地球要爆炸了，人类要灭亡了。这些年，我倒霉透了，做什么生意都不赚钱，还贴进去一大窟窿，眼下还靠你养着，我倒希望地球爆炸了，我们家在教神的保护下还活着，这样我们一切重新来过，就不欠钱了。

杨叔非常理解儿子的心愿，一切若是可以重新来过，他一定会像下棋一样，重新走好每一步，踏踏实实地创造成功。年轻人做事确实不容易，借钱做生意，为别人赚利息，自己冒风险。儿子和人家合煤洞亏空了几十万，眼瞅着一夜之间生出一大撮的白发来。要是能重新来过，老父亲就会好好地活着，尽享天伦之乐。

昨晚，孙子从学校回来，进门就说，明天是世界的末日，爷爷，赶紧躲起来。杨叔随即喝斥孙子乱说话。孙子说，爷爷，跟你开玩笑呢，老师叫我们回家来给家长说这个世界末日是假的，不过很多人都相信，据说四川人都在抢买蜡烛，工厂在放假，美国科学家预测明天有一颗大星星和地球对撞。杨叔觉得这学校宣传教育做得真是不怎么样，孙子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事，他担心郑说道大儿子的心坎上去。果然，大儿子对他的儿子说，你去街上也买几包蜡烛，足够三天用的量。孙子去买蜡烛，儿子就问，爸，你怎么看？

杨叔说，别信那些事，人是有命，家庭有运，这些年咱家不顺，但我想歹运也是要快过去了，花无百日红，难道家一定要千日蹇？挺一挺就要过去了。

孙子买了拉住回家来，告诉父亲明天要期中考了。杨叔说，怎么到现在才期中考？孙子说，急着赶课，就把考试推迟了，嗨，明天对我来说那真是黑暗的世界末日啊。杨叔说，你得好好努力，咱这街边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呢？孙子说，叔叔不是早就考上了吗？杨叔耐心说，你叔叔阿是中专，出来工作后再去读大专读本科的，那不算考上大学，高考一次上去的才叫真大学。孙子说，爷爷，你很喜欢大学，现在上大学不上大学都一样了。杨叔再次严肃地呵斥孙子，你都听谁的说教？孙子说，报纸上、电视里那些大知识分子都在辩论这些事，他们可都是一次高考上大学的人，你说他们不对吗？

杨叔变得无言以对，他不理解为什么现在的人喜欢辩论，一般人说这个号，就有另一半人说这个不好，搞得老百姓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好的。那时小儿子上中专，四里邻居都请客呢！现在自己的孙子却不想上大学了。杨叔说不出大道理来说服孙子，只说，别人说什么想什么，咱不管，你好好读书上大学去。

孙子提到叔叔，杨树就想起小儿子，他在乡镇工作，最近是提拔副乡级干部的关键时期，杨树不好打搅他，要不然他会把小儿子叫回来给哥哥说说话，做做思想工作。前些日子，小儿子刚刚花了精力把妈妈从派出所里捞出来。杨叔的老婆也被人牵扯到世界末日里去了，其实杨姨不是信教，而是为了赚钱，有人请他分发宣传单，一百张一块钱，她领了一千张就四处发，从街道的没见店铺到学校、机关单位到居民家，小半天就发完了。领了十元钱，那人就表扬杨姨有福气，神已经答应要保护她。杨姨不明白，就问神是谁？那人说，神和菩萨一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巨人，冬至日是六十年空、地球要爆炸了，你为神分发单子，神就会让你不死。杨姨说，那我再为神分发一万张，我家还有几个人要保护他不死的。那人说，够了，有缘才能不死。结果，派出所清查发传单的事，老太婆就被抓进去了。还好杨姨心善，不知道神是谁，小儿子托人保了出来。老婆回家后，杨叔就骂她，神让你进派出所，是你儿子把你保出来的。杨姨把十块钱存了，便不再为神发传单。

今天，杨叔要等待三个结果，时间还有，他想把大儿子叫来一起等。他拿出手机给大儿子打了电话，说过来学校门口吃碗牛肉汤。这里的牛肉汤那是有名的本地小吃，生意好得有架子，手艺是祖传的，店主赚钱不急不慢，上午十点才开始营业，到了下午四点就打烊，这是规矩，客人都得挺他的时间来吃喝。外地人经常赶着特地来吃个味道，本地人觉得喉咙痒才来吃上一次两次。

儿子说不想吃。杨叔便说，末日要到了，再吃碗牛肉汤，往后地球爆炸了，就吃不上了，过来在摊子这里等你的儿子，也该是午饭时间了，咱家最后再聚在一起吃餐午饭。这样，大儿子就来了。

杨叔说，儿子，我和你一起等待最后的日子，现在十二点，还有三个钟头多一点，世界就要没了。大儿子说，爸，你也信了。杨叔说，你儿子今天考试要是考差了、你弟弟副乡长选举要是选不上，我就信了。

大儿子问，弟弟可以当上领导了。杨叔说，有很大可能，那会儿，你不是说吧投资煤洞的钱给弟弟去买官吗？真要是可以买官倒也是好事，像做生意一样，免得选举让人担心。大儿子说，都是你不肯，要不然也不至于亏这么大！杨叔说，你这样对长辈说话，那对呢？年轻人要自己懂得担当，你弟弟就是靠自己的努力才争取到提拔的机会的。就像你，亏就亏了，钱还可以再赚吗！

孙子从校门里出来了，杨叔站起来，走出摊子喊，杨浩子，过来，过来。杨浩很惊讶地坐在吃牛肉汤的位置上，看着爷爷和父亲。大儿子迫不及待地问，考差了？

孙子说，考差了。爸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的成绩了？

听了成绩考差了，大儿子看一眼父亲，便把头买到双手间，伏在桌面上。孙子朝爷爷看着，挤眉弄眼地笑了。杨叔对孙子做个OK的手势，征询考试是不是考好？孙子点点头，回了一个OK.。

杨叔朝店主喊一声，来三碗牛杂、三碗牛肉果条。大儿子抬起头，也是惊讶地看着父亲。杨叔说，来吃饱来。

午后的生意特别的红火，客人特别多。大儿子自言自语，这么多人都想吃上一碗再走吗？

店主说，都说今天是世界末日，你看大家都放开吃了。杨叔说，地球要爆炸了，不迟还等什么呢？哪像你还一个劲地赚钱。店主说，地球爆炸完半小时，我准时关门，你呢想吃，明天十点再来，晚上好好睡觉。

这时，两名警察也在隔壁桌坐下来，并且互相说着话：再过两小时，世界末日就到了，哈哈。如今这社会把人的思想都高乱了，世界末日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可怕本身。上个世纪美国大萧条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说“我们唯一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孙子去看警察，还大胆地朝人做OK的手势。然后对杨叔说，爷爷我要去上学了。

客人越来越多，店主过来问话，老叔，你这一碗汤都喝上几个钟头了？那意思杨叔心里知道，店主需要他父子俩腾出位置来给别的客人，杨叔说，你这趟味道好，已经好久没吃了，得慢慢吃，不然再来一碗？

杨树还在等第三个结果，他不好打电话去问，就是等。下午三点半了，杨叔想该打了。这时候，杨叔和大儿子的手机同时响起短信提示音。杨叔赶紧打开短信，一看三个字：爸上了。杨叔用脚踢一下大儿子。大儿子抬起头，杨叔说，看短信。儿子显然是睡着了，揉了眼睛，看了短信，大儿子脸上露出一丝很浅的笑意。

杨叔问，现在几点了？

儿子看看手机，说这么快都三点半多了。显然他精神起来了，他朝店主喊，再来一碗。

店主说，我要关门了，各位快点吃，想吃明天十点再来。

杨叔说，你慢慢等着吃，我要去下棋了。

看着父亲挺直着身板走出去，一阵风刮过。大儿子站起身，给弟弟回了短信：新起点，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