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一个让人不爱劳动的时代，那是不幸的。生产队的活，一年到头都和去年的一样，播种插秧，犁田做埂，耘草施肥，杀虫杀虫，收割分粮，似乎没有一点新意。更让人疲累的是，辛苦一年，拿回家的口粮让人对明年的日子没有信心。

李三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好不容易长到十八岁，瘦高的样子有点像漏气的皮球，没长全。大队书记给他从外村做了一桩媒，讨上一个媳妇。不论媳妇新旧，好歹是媳妇，生了儿子，过去的事就当做没有的事。原来李三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多了两张嘴，日子越发艰难起来。加上自己天生的小懒，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工分，队长经常教育他，你顶不上一头小牛的工分。小牛也是要劳动的，那个子似乎没有完全长成，但工作需要，就把它投入使用，它和老牛相比，只能六七个工分。队长也可怜李三年，叫他去带小牛犁田，可李三年竟然学不会犁地的事，他和小牛之间没有达成默契，手起犁落，总是不刚好，不是深了牛拉不动，就是浅了，被小牛一个劲漂了去。队长很生气，就让他去做劈草的事，那工分可就低了。年底分红的时候，李三年还倒欠生产队不少钱。媳妇没有责怪，李三年心里觉得自己亏欠家里的很多。

春节要买件把新衣服、肉、鞭炮什么的，只好赊欠。虽然数额不大，但对李三年来说，又欠出一篓的坏心情，欠下的，他得记账，在工分簿的背面是他烦恼的流水帐。出了春，李三年就分心，他觉得再也不能这么过了，他经常假装肚子痛、心痛，躲避生产队的出工，而深更半夜却上山去偷偷挖地，种上马铃薯、地瓜、小麦之类。过了夏，就要秋了，队里的一季稻收了，二季稻下地了，他就偷着去收自己山上的东西。没有施肥除草的管理，收成是很薄的，但总算有额外的补充家吃，媳妇很感激，夸他有头脑。但是，李三年心里知道，这点补充力量很有限，这些年欠下的账已经足够让他没有什么信心。最终他决定铤而走险，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上山去偷生产队的地瓜。他偷得有技巧，在地里不连片地偷，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然后用拳头捏成野猪的爪印摸样，销毁了现场，把错误嫁接给野猪。

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李三年终于东窗事发。生产队报告了大队，大队报告了公社。李三年被公安带走，三年以后才回来。回来以后，他的名字就叫三年了。他知道这是村里人嘲笑他，但是这三年他没有白白去蹲牢子，他结识了一个干部。像他这样因为肚子饿去偷点生产队东西的，在牢子里不算什么，主要是思想问题，通过劳动改造改造就好了。那位干部也是进牢子的，他身体很弱，刚进去时有人要欺负他，三年看不过去，就把他保护起来。后来，他俩分在一个小分队去山上种地瓜，李三年还是罩着他，让他做轻活。第二年，干部的事情落实清楚了，是冤枉，他可以出去了，并且重新安排工作。干部说，你再认真呆一年，出去后去找我。

李三年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问媳妇这三年有没有守住身子。媳妇说，她为他守得很紧很紧。李三年很满意，这个曾经和书记有事的女人，如今确实浪子回头改造好了，这是他李三年的本事和面子。李三年回到生产队，队长说，三年你可不要再来个三年。本来是当领导的告诫的话，但李三年觉得晦气，便说队长你这是咒人呢？队长说，我担心你狗改不了吃屎，不是咒你，是提醒你。

李三年很生气，便和队长打了一架，结果队长被打坏了。这事闹得，书记又要把李三年的事报告给公社。李三年急了，书记就是不理睬。媳妇也急了，她说，三年，我去找书记说说。李三年想媳妇从前是书记的人，说说就说说，也许还能饥饿燃眉之急。

事情似乎太顺利，李三年没事了。可是队长的老婆生事了，她找李三年骂爹，说靠女人吃饭没本事。这话听得李三年还想再打一架，要不是队长老婆是女的，事情是百分之百要发生的。架没打，李三年和媳妇倒是干战了，女人说的，他相信。他把老婆绑起来打，要她招认到底和谁有过事情。媳妇熬不过，便招了，三年里一共十八个。媳妇说，我肚子饿，你又不在家。你就是打死我，也是你没本事。李三年想也是，媳妇孩子肚子饿，也是自己想办法把这三年度过来，家丑不说就不丑，但是这十八个男人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过去了。他把三年前自己欠下的账目拿出来，一个一个地问媳妇，媳妇招认了，李三年就在账目上划一道横杠，表示欠账一笔勾销。十八个下来，账目差点就基本持平了。李三年不禁心里一阵的轻松，再看自己的媳妇，似乎也不那么恶心了。

队长老婆催着李三年还债，三年说已经一笔勾销了。队长也在账上，但是队长老婆似乎不依不饶。大队书记被闹得烦恼，又想把李三年往公社里报，这时候那位狱友来到了大队里。干部现在到了公社当领导，他来到村里找大队书记，安排水利灌溉工作，据说要开一条多个大队共同利用的水渠，需要抽调一些劳力固定去挖水渠的隧道。领导顺带问起李三年，说李三年是个爱劳动的好青年。书记说，确实是个好青年，过去有点懒，现在改造得很好，是个爱劳动的年轻人。

领导交了伙食费，在大队吃饭，李三年被邀去作陪，这事在大队里轰动一时。大小人物都觉得自己过去犯下了错误，到了结账的时候了。果然十八个大劳力被抽调去挖隧道，领导说，抽调的这些队员都是大劳力，平时热爱劳动，助人为乐，有责任心，在队里活干得好，隧道一定也能挖得好，这样，水渠就很快可以开通，广大的田地就能早一日得到浇灌。希望大家不要有思想顾虑，每日按十二个工分算，回头年底一起结算分红，亏待不了。

李三年窃喜，可是那些男人走后，领导却要李三年的媳妇也去工地上班，做一件事情，就是一天两趟给那些男人送饭送水，晚上回家睡觉，工分一半计算。李三年起初有点意外，领导说，这是工作需要，等隧道通了，媳妇就不再去了，希望李三年支持。李三年不好推脱，媳妇就去送饭送水了。

挖隧道的活并不好干，大家觉得被抽调，有点四类分子的味道，但是仔细找了原因之后，发现这事有点神秘，李三年已经明确划掉从前欠下的账，这回是被李三年给暗坑了，有气又不好表现，只好忍着度日。所以，起初几天，隧道没有丝毫的进度。后来领导带着李三年的老婆来送饭送水，大家来了些精神。领导说，李三年的媳妇大家都很熟悉，她为人活泼，人见人爱，她亲自给大家煮饭热水，也是为了隧道早一点开通，大家可以早点回家去。你们都是爱劳动的人，希望在这里好好劳动。

大家看到这个女人，便围过来喝水，水就是热开水，没有什么可口的味道。但是水一定要喝，还得慢慢喝。喝着看着说着笑着，日子就消磨过去了。几个月下来，隧道依然没有什么进度。领导对李三年媳妇说，你得热情点，叫你来就是为了调动挖洞的积极性。媳妇说，男人就是爱占便宜，没有便宜的活，男人比谁都明白应该怎么做。领导说，真是这样，那你就回家去陪你的三年吧。

媳妇走了，领导就召集劳力们训话，他说，大家不是不爱吃她煮的饭菜吗，往后那就自己煮，还可以省下一个工。不过我告诉你们，李三年可是在家里，他是个热爱劳动的人，从前他敢欠你们的账，敢偷生产队的东西，现在他也敢偷你们的后院，你们不好好干活，三年五载才回家，等着向李三年去讨债吧。

训话之后，隧道进度飞速，半年就打通了。在隧道贯通的仪式上，领导再次表扬各位都是热爱劳动的人，充满生命活力，肯定这是一个人人爱劳动的时代，往后要是有攻坚的大事，还要请大家来。这些个男人都低着头，没有丝毫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