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時間里(12)。阿雍(ElAaiú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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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 |
分类: 神的恩慈 |
快到時,已是黃昏最末尾,正式落地時,天已黑透。
沙漠世界其實自小看熟,按理說見慣之物該不會再有太特別感受。但眼看這片沙漠在近晚霞光里,越來越清晰呈現在眼前,還是感動難以。。。。。。只因為這裡正是“三毛的撒哈拉”,她筆下這片土地裡的人和物,曾那麼深地感動過當時生活在另一個大漠里,少年時的我。
來前並非沒有顧慮,一是目前穆斯林世界本身的波瀾,二也是阿雍(此地沿用三毛書裡舊譯)本身的特殊性。
好比一下飛機就看到機場里標著“UN”字樣(The United Nations peacekeeping
forces,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的專機。
當夜去城裡買瓶裝飲用水(這裡自來水依然如三毛當年那樣無法飲用),當街上也是隨處這樣的車。
更別提下飛機时對我們兩個的那種盤查(整架飛機加上我倆,共四個持外國護照的人),如此仔細和瑣碎,那么反复的检查,提问是我從沒遇見過的。
出發不久前好友 Qingster 問過我,她問的直接:
“我就問你,如果不寫這本書,你會不會去那個地方?”
“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寫書,其實不會去那裡。我自小在大戈壁灘長大,周邊就是大漠黃沙,早就見慣了相類的風景,穆斯林背景的世界也自小熟悉。單純為旅遊不會想去那裡。現在有這個計劃,純粹只為寫書。”
這是當時的回答。
但當它真的在眼前呈現,還是無法平靜。
我想那不僅是因為這片土地,更多是因為一個曾將這片土地最深邃,美妙之處展示出來的那個女子,親愛的三毛———沙漠里當時的她,是她寫作生命里最光彩照人之時,無論樣貌,無論文字。
事實上,當我離開時,才發現自己一開始的設定,實在是太淺薄。因為相類的地理和人文終究只是相類,還會有更多的不同等著我來發現。這段十天旅行里,我的得到再一次遠遠的超過了我的預想。
這片地方從75年被摩洛哥“綠色進軍”后,至今已41年,依然是塊有爭議的土地。
維基百科这样描述: “阿尤恩(西班牙語: El Aaiún;法语:
Laâyoune;
這片土地,單只從政治角度來說,就已是一塊極其特殊之地。加上它本身歷來長久的歷史,加上進入當地再亲眼见证時間是怎樣施展了魔法。再回思三毛書裡的那個世界,過了四十多年,一時百感交集。
國家旅館,這個三毛當年筆下被她第一眼嘆為“回教皇宮城堡”的地方。
我們住在這裡。
西班牙的“國家旅館”(Hotel Parador)連鎖,現在也還在运营。前年在西班牙 Cadiz
旅行時,住的就是這個連鎖,那是真喜歡的好酒店,很有自己的風味,也用心經營。
而阿雍的因為西班牙四十年前就已撤出,現在這裡的“國家旅館”只是名字沒變,內在設施,裝修依然留存很多過去的樣貌,但經營者早就換成了摩洛哥當地人。
明知早就物是人非,也還是想要再看看她以前眼睛曾經看到過的世界。知道是傻的,也還是這麼固執的堅持,於是 LL
就在網上預訂了這裡。
打開水龍頭,初水竟是黃綠色,待慢慢變清,嘗了嘗,微微苦咸,顯然這水無法飲用。
第一晚淋浴時,發現下水不通,甚至蔓延到房屋大門外。
只好換房。
當時店家說,我們要換房沒問題,但要把自己房屋的毛巾帶過去————那時只覺驚異,畢竟以前住酒店也遇見換房,卻從無需帶上自己原住房的毛巾。
住了兩天之後,終於明白,因為整個酒店沒有別的客人。
那兩天里,至始至終只有我們兩個。我們這間房是網上預訂,所以特意給我們準備清潔,而毛巾大約也是這間屋裡的是最乾淨的吧。
更不要說打開衣櫃,要掛衣服,看著眼前疏疏落落不一樣,仿佛硬是臨時湊數出來的衣架,真是會心酸落淚。。。。。。。這可是所谓“四星”酒店啊。
而後來兩天在這裡的吃飯,若是細講,更會落淚。
因為整個國家旅館的餐廳只有我們兩個,侍者一直努力熱情地拼命營造氣氛,我們也微笑感謝。依然還是忍不住心酸。
這個待下面再細講,先說些別的。
來這裡,免不了像每一個愛她的讀者那樣也去找她當年結婚的法院,常要去的郵局,散步要經過并得到5個石雕的墳場。。。。。。它們都還在,但已面目全非。看它們一個個在眼前呈現,印證著小時候熟知的那些文字里的片段,再一次百感交集。
尤其是當年做法院也做郵局的這棟樓,已被做為廢棄的危樓這樣呈現在眼前。。。。。。
最重要的,要找到她寫“白手起家”的那個房子,那個給了多少讀者帶來快樂和想象的房子。
沿途越走近,越說不出的感到畏懼,脾氣突然又急躁起來。。。。。。
LL見過我第一次去大加納利島的異樣,一路提醒:“別急別急,鎮定鎮定。”
看到這屋,明知早就物是人非,眼睛還是突然就濕了。

三毛寫過“國家旅館是西班牙官方辦的,餐廳佈置的好似阿拉伯的皇宮,很有地方色彩。”
白天光線下,這裡確實呈現出很多感人,美妙之處。
光線印照,會有那一剎真的可以感受到在当时沙漠物资缺乏时,三毛所说这里让她回忆起她曾经“好日子”的那种感觉。
那时,这里对她,常常是“幸福的青鸟”。
但墻壁上摩洛哥現任國王穆罕默德六世的各种照片,無處不在。
又時刻在提醒這裡現在生活著的大多是摩洛哥人,我曾經從文字上看到的那個世界早就不復存在。
離開前的最後一頓晚餐,我們說要好好的享受。
菜譜其實很簡單,頭天是套餐,第二天是點餐,但菜式並不多,沒有多少可挑選的餘地,但我堅持要一瓶紅酒。侍者推薦了摩洛哥當地產品。
三毛寫到國家旅館:“燈光柔和,吃飯的人一向不太多,這兒的空氣新鮮,沒有塵土味,刀叉擦的雪亮,桌布燙的筆挺,若有若無的音樂像溪水似的流瀉著。”
事實上那晚,我眼前的餐盤。
什麼都沒說,用纸把小蟲子夾走,自己用餐布擦擦乾淨。
我知道,他們已是盡力了。
侍者努力要為我們做到“四星級”的感覺(LL悄悄說他那天的服務講“五星”也是不過分的,這使他最後給小費時,那天格外慷慨)。
他表現的很專業,整晚上都殷勤服務,仔細觀察我們酒杯里什麼時候需要倒酒(又盡量不讓我們察覺),然後優雅地輕輕倒上,我們也一遍遍地微笑致謝。
不知為什麼,那時那麼清晰的想到三毛《萬水千山走遍》里的那個讓人倍感辛酸的故事《夜戲》。那晚整場200多個座位的劇院里只坐了她和她的助手,而那些樸實的印第安人還是完完全全地,為他們貢獻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演出。
這一餐,我們還有他,都竭盡全力來成全對方。我們是那麼認真,仔細吃每一口飯,喝每一口酒,仿佛這是世上最美好最珍貴的飯食,仿佛我們是世界上最尊貴而友善的客人,而他是最盡職也最優秀的侍者。
我們三個那樣認真地配合對方,都微笑著,用最大的善意和肯定讓對方知道。那時我們默契地就好像一出戲,一出根本沒有預設卻還是忠實認真地演完了全套的戲。
眼淚卻並不聽話,還是隨著喝下去的紅酒靜靜悄悄地滲透出來。。。。。。
我無法說清為什麼淚流不止,為很多東西,為一個時代的沒落,為整個碩大的酒店,除了我們兩個客人,沒有誰。店家白天談話時驕傲地說明,這裡到現在依然是“阿雍最好的酒店”,國王來阿雍視察兩次,“每次都是住在這裡”。
不用說,服侍我們的這個侍者(他已不算太年輕)也曾好好服侍過摩洛哥國王,酒店進門處,有他和國王的專門合影。
可即便如此,沒有誰真的想要來到這裡———阿雍,仿佛已被世界忘卻。
旅遊書《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特別說明:“阿雍是要盡量避免的地方”。是的,那一剎,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因為政治,紛爭,地理,時間,阿雍真的被遺忘了。
阿雍不是一個真正富饒之地,礦產也極有限,但摩洛哥寧肯賠錢也要把這處地方留住。
而全世界只有47个联合国成员承認的“阿拉伯撒哈拉民主共和国”也將此地定為自己的首都————儘管這個國家至今還沒在此地存在過。執政的“波利萨里奥阵线”(Frente Polisario),至今也只是建立了約有15萬人口的撒哈拉難民營。連臨時政府都是建立在阿爾及利亞境內。他們奮鬥了四十年,依然無法進駐阿雍半分。
這裡就像這個國家旅館一樣,人前勉力擺出堂皇的樣子。
可你若站在它的身後,就會看到早已殘破不堪的後背。
如果你再深入,想著通過酒店的天台看看阿雍,首先看到的是酒店在底下看不到之處竟是這般破敗難堪。。。。。。
那種心酸難言,無法語言表達。
就好比走在阿雍城的大街上,看到一家蔬果店。
遠看色彩鮮艷,仿佛宜人芬芳。
可若是近前,看清眼前水果菜蔬真實的樣子,心酸淚下。。。。。。
國家旅館里沿墻特別掛著一些照片。那是專門記錄1975年11月時,摩洛哥組織的“綠色進軍”,那時有35万名志願者開進西撒哈拉的片段。
而他們的反對面“波利萨里奥阵线”也從未放棄,哪怕是借用別國土地建立臨時政府。
他們究竟都在勉力撐著什麼呢?
三毛在《夜戲》里這樣寫那些堅持演出的印第安人:“台上兩小時熱烈的表演,他們付出了什麼樣的勇氣和那份頑固的執著。”
以我現在的見識,根本無法全然參透這一切,卻還是心酸的屢屢淚下。
LL 在一開始就替我設定了“主題”,他說這將會是一段“傷心之旅”,當時不置可否。
可隨著旅行一天天的深入,開始去了周邊更多的地方,看到近百年前西方殖民者(尤其是西班牙)留下的那些殘破不堪的印記,在國家旅館那兩天實地住宿的感受。。。。。真的會不經然里,已是潸然淚下。
為逝去的那個時代,為很多在這裡生活,綻放過的優美靈魂,也為現在在這片土地上依然固執著堅持,不肯放棄的所有,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