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派对纷纷散场的周五夜晚，我穿着高跟鞋从世贸国际往家走，刚刚走到芳草地，一条评论从手机屏幕上跳了出来——“我也觉得无比孤独，身处城市里，却觉得像被隔离了一样。”此时已经临近午夜，可这座永远不甘寂寞的城市依然灯火闪亮，马路上热闹非凡。

     如果这条评论来自于像我这样泛着酸劲儿又闲得淡腾的小文青我一点不意外，但它来自于我的一个不太熟的朋友。他三十出头，开了一家公司，刚刚获得天文数字一样的融资，产品在各种大赛上得奖，被采访的视频贴满网络，俨然一个科技新贵。一般这样的男生，再单身，再健身，再长的帅一点，情商再高一点，再扔到北京这种遍地都是单身大龄待嫁姑娘的地儿，日子真的可以赛神仙。我总觉得他身边一定围满了妹子和取向不明的汉子，总觉得他的生活应该像神奇大片《小时代》一样，被闪瞎眼的华服和脱离现实的对话填满。这样的人好意思跟我说他孤独？

     在我贫乏的生活经验里，似乎只有两种男生：一种是什么都能得到的，一种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我对人性的浅薄认识是，如果你有机会做坏事而且不用怎么承担后果，那么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的。因此我总觉得前者因为受到的诱惑太多，更加性情薄凉。

     我几乎是带着讽刺的意思跟他聊下去，可是后面的对话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力。

     这个一米八几的肌肉男在我循循善诱下给我讲述了他的部分人生经历：他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父亲是一个人格上有严重缺陷的商人，脾气特别坏，母亲是全职家庭主妇。从他记事开始，全部生活就是父母无穷无尽的争吵、家庭暴力、语言羞辱和没完没了的搬家。小学二年级刚开学的时候，有一天他妈妈突然跑到学校去接他，让他跟朋友们告别，告诉他所有的东西已经寄到了另一座城市，全家都在机场等他。而他到机场的时候，他爸妈从登机一直吵到降落。他说，“我心里诅咒了无数次希望飞机就这么掉下来。”外公外婆在飞机那边接他们，后来几年每天他爸妈都打架，他总担心他爸会杀了他妈或者把他绑架，让他永远都见不到妈妈。他经常身上都是瘀青，还不敢跟他妈说，怕她不再爱他了。

     我看着屏幕，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直愣愣打出来一句，你丫逗我呢是吧？

     他没管我，接着往下说，就好像我是一堵墙，或者一个树洞。这是他的故事，所以完全不在乎我怎么想。

     "我本来前几个月刚刚订了婚，我以为人生终于要有点儿亮了，熬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我能重来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女朋友跟别人混在了一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骗我，我一遍遍跟自己说，她是你的亲人，你要原谅她，到最后我真的打算原谅她了，结果她跟我说，我完全不后悔背叛你，我只后悔花了那么多时间跟你在一起。"

     我使劲回忆，想起来四月见到他时，好像是有个高个子的短发姑娘俯在他耳边说话，两个人笑的那么开心，好像天上的云都散了。这才不过半个夏天，他左手的戒指就消失不见。

     我说，是你先负了人家姑娘吧？

     他回都不回我，接着说下去。“明明是她跟我求的婚啊，怎么最后能这样对我，我当时根本没想清楚要不要和她结婚，但是我太害怕她离开我，我太害怕又有一段失败的感情，我怎么能带着这种挫败感活下去？我知道她脾气差，像无底洞似的只知道拼命管我要东西，可我都宠着她了，惯着她了，怎么还不够呢？还不够呢？”

     我在电脑这边，实在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我一直觉得失败者不应该是他这个样子的，我在网上看过好多采访他的视频，他总是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袖口挽起来，在严肃的话题里掺一点大众听得懂的笑话，整个会场气氛都瞬间充满人味儿。他每一次出场都是很轻松很随意的样子，但每一句话都是反复设计过，我知道是因为我看过他助手提示他的白纸板，我也见过他一帧一帧看自己演讲的视频，分析面对镜头最好的角度，然后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

     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还是他因为说过很多次所以非常流利。即使我没有回应，他依然自言自语一样不停说下去：

     “这已经是我第三段感情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北京吗？我的第二号女朋友，对了，我以前是玩音乐的，我弹吉他，我写了好多首歌，可是遇见这个姑娘之后，她把我榨干了，我再也写不出来歌了，我跟她来了北京，我辞了工作开了自己的公司，你知道为什么呢？我想着要是我自己开公司我就能有自由的时间陪她了，她想去哪儿我就可以陪她去哪儿。可她还是离开我了。你知道吗，有一次在山里，我跟她还有我爸爸开着车，我爸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羞辱她，我当时特别愤怒，我真想把我爸扔进荒山里，打断他两根肋骨。”

     半夜三点钟，我沉默着看他打的字一排排出现在我屏幕上，耳边好像响起了《青蛇》里小青说的那句，“我来到世间，却被世人所误。都说人间有情，但是情为何物。”

     我看着对面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开始打下第一行字到最后表情其实一直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能这么不带情绪地把全是血和泪的过去说一遍，同时还在跟美国公司开着视频会议。我也分不清楚我曾经认识的光彩照人的他，人前春风明媚的他，镜头里每一个表情都仔细拿捏、每一个玩笑都恰到好处的他，和今天在我面前冷漠又压抑愤怒的他，轻描淡写把半辈子的痛苦经历都说给我听的他，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突然发现，关于别人的故事，关于其他人，我能理解的太少，我尝试着去了解他们的次数也太少。我为我自己脆弱的时刻而羞愧，上帝给我安排的人生，其实已经太好。我羡慕过太多的人，羡慕他们怎么就能在人群里光芒耀眼，能如此聪明，能将出最合适的笑话，能有一个我看起来最圆满无比的人生。我曾经也是羡慕过他的呀，无论他给我讲述的有多少真实度，我都能深深感受到被压抑着的怨念和愤怒，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快乐到哪里去呢？我度过了漫长又愚蠢的年少时光，花了大量时间自怨自艾，可等我长大了，认识这些人，看到他们一团糟的人生，看到华美的袍下面爬满的虱子，看到表面那些幸福美满的小生活下面是无数眼泪和在深夜里发誓想要报复的心，他们让我想起塞内加那句著名的诗——“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后来又过了很久的一个周末，我们两个去爬山。北京闷热的天，等到了山顶时汗水把快干T恤都浸得湿透。我俩坐在山顶回望北京城，他突然问我，你想听我唱歌吗？你让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们要的东西似乎有了，却不是原来以为的东西。 ”

    文/@超超探索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