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新说》之三

         近年来，我们的社会中和我们的报刊上，一股温馨醉人的气息正在悄悄地潜入。一说到夫妻矛盾，就有人来劝：“多反省自己吧。”一说到情感纠葛，就潇洒地来上一句：“累不累呀，你！”一说到调解夫妻冲突，就强调“动之以情”，甚至把什么“献上一片爱心”和“无私奉献”也搬到婚姻生活里来了，就差在“五讲四美三热爱”里再加上一个“热爱配偶”了。这似乎在向大众灌输着：只要卿卿我我、腻腻乎乎，或者逃之夭夭、眼不见为净，我们的婚姻矛盾就会迎刃而解，就会天下太平。

        真见鬼，两个相爱的人就不会有冲突吗？有了冲突就不该“理论理论”、弄清是非吗？

        凡是主张无原则的“爱”、“温柔”、“感化”、“真情可以医治一切”的人们，都没有从根本上认清：再好的婚姻，再相爱的夫妻，也仍然存在着各不相同的个人利益，而一旦各自的利益发生冲突，仅仅靠柔情似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例如，许多夫妻在从事不同的工作，各有各的奋斗目标，究竟应该谁让谁，谁保谁呢？如果不讲各自的利益，不从利益的角度争上一争，恐怕只能是其中更没有权势的那一方、更爱对方的那一方，不情愿地做出让步。长此以往，让步的一方在实际上和客观上都会受到损害，会失去自我发展的机会和余地。想想我们所大力宣传的许多英模人物，他们的配偶难道就活该“无私奉献”吗？如果他们跟那些英模掉换一下，谁能说不会做出更大的成绩？

        这是一种不公平，一种违反市场经济基本原则的不公平。只不过人们不愿意发现这一点，或者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已。

        即使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中也是如此。一时一事当然不必计较，鸡毛蒜皮也可以眼开眼闭，但是如果一方总是逆来顺受，他（她）是配偶还是奴隶？老百姓爱说“情理”二字，就是说，情在理中，无理怎么会有情？夫妻应该有情，但是绝不能无理。如果是在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上发生矛盾，再小的事也不应该盲目地和稀泥。

        尤其在日渐增多的各种婚变中，“被爱情遗忘的”那一方，难道不应该理直气壮地指出这一点？难道不应该在道义上谴责对方、战胜对方，甚至压倒对方吗？

        如果不指出这一点，如果不在道义上争出个“说法”，就等于是在支持“不平等条约”。按照市场经济的说法，就等于允许拿了东西不给钱，或者多拿东西少给钱。

        如果都是这样，这个世道可就真的没什么活头了。

        归根结底，是我们在宣传《婚姻法》时所传播的信息出错了。我们仍然把婚姻看作是一种必须由国家来进行严格管理的“公共事务”。因此，我们总是强调结婚双方对于国家的义务，例如必须登记等等，却没有向人们讲清楚：婚姻首先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换契约，如果出现冲突，首先需要你们自己去争出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如果所有的婚姻冲突都来向国家机关“讨个说法”，政府难道就不累？

         婚姻既然是一种交换，婚内冲突就当然是一场战斗，就当然应该大讲特讲“狭路相逢勇者胜”。

        为什么是“狭路相逢”？因为婚姻躲不开、忘不掉，因为婚姻状况能使人喜得发疯、气得发疯，或者恨得发疯，因为婚姻能把一个家庭或者几个家庭变成天堂或者地狱。

        什么叫“勇”？就是勇于正视夫妻矛盾，勇于“揭盖子”，不要搞成人家都“别有洞天”了，自己还在硬装温柔。市场经济把这叫做“行情有好有坏，买卖实话实说”。

        勇，就是勇于跟对方算帐，算情感交换的账，算“结婚承诺”的账，算“离婚赔偿”的账。不要既活得不明不白，又打（架）得不明不白。市场经济把这叫做“兄弟亲，算帐勤”。

        勇，就是勇于承认自己的选择失误，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勇于面对哪怕很小的再选择机会，勇于离婚。市场经济叫做“不怕亏本，就怕亏志”。

        勇，就是勇于独自面对婚姻的失败，不推卸责任。市场经济叫做“买卖不成仁义在”。

        勇，就是勇于剖析自己，勇于承认自己处理婚姻矛盾的能力还不够，勇于在哪怕垂暮之年超越自我，总之是勇于学习。市场经济叫做“最好的无形资本”。

        最大的“勇”是什么？是勇于自己首先主动投入，毫无保留地投入，然后再看分晓。按照市场经济的说法，这就是勇于冒最大的投资风险，勇于开拓。如果在婚姻里当“守财奴”，那就怨不得对方了。

        市场经济确实来了，婚姻确实在变了，那就让我们勇于下这个海吧。

（潘绥铭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