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贵龙”，是一个真实的组织。

            自清中期始，大量开垦蒙古草原，导致沙化，导致广大牧民

流离失所，反抗开垦的牧民中间形成一种组织，叫“独贵龙”。准

确的蒙古语发音为“道贵楞”，直译意思“环形”，后延用为“组”。

                            参加这个“组”的人，围绕一个环形圆周围，签写自己姓名，

环形圆不分首尾，签名者任何人都可能是首，也可能是尾。这是一

种当时的朦胧体现民主的誓盟方式。

上世纪一二十年代，北洋政府各军阀掠夺性开垦蒙旗草原，科

尔沁草原上也出现了“独贵龙”，并出现了“独贵龙”签名图。一个

偶然机缘，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本人接触到那张神秘的“独贵龙图”，

并从上边看到了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

                            嘎达梅林——孟青山。

                                  ——作者题记

                             

      

目     录

 

引  子          疯爷爷

第一章          达尔罕旗 

第二章         “独贵龙”图

第三章          风中的蜡烛

第四章          达尔罕亲王

第五章          科尔沁婚礼

第六章          东夹荒  西夹荒

第七章          嘎达梅林

第八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九章          敖烈·毛都的火光

第十章          九勇士

第十一章        青旗飞扬

第十二章        舍伯吐的酒宴

第十三章        阿如·芒哈战役

第十四章        老章京哈尔

第十五章       “打一面”托日孟克

第十六章        混沌中的厮杀

第十七章        洪格尔·敖包河口

第十八章        生命的誓约

尾    声        婉歌

后    记        四十年的求索

跋              百年误读游牧文明

 

引子   疯爷爷

                                                                

                                                                 后长的犄角

                                                                         比先长的耳朵还硬。

——蒙古族谚语

 

    宁静的清晨，突然起了骚动。

那名骑手，从村外荒野飞驰而来，前边追赶着一只狂奔的兽。

他的手里，挥动一柄铜头短棒“布鲁”，嘴里在不停地狂叫：“杀——！乌拉——！”

可怜的那兽，伸出红红的长舌，裂到耳根的大嘴吐着白沫，被追赶得呼哧带喘，慌不择路。一急，却逃进村里来了。这一下可好，村街上顿时鸡飞狗跳，井沿挑水的妇女丢下水桶就跑，上学的孩子被大人拽进门院里，村狗则集体狂吠如临大敌，惶恐且情绪激越。而那位追赶的骑手，倒是满不在乎，疯疯癫癫，嘴里不停地喊着杀，秃头上也没戴帽子油光光的，脸上横着一道长疤痕如爬着蚯蚓，还是个独眼，一脸的狰狞而凶狂。

“狼！是一条狼！我的娘哎！”有人惊呼。

“这老疯子，怎么把狼赶进了村子！”有人一边操家伙，一边骂。

七岁的小阿木正走出自家院门，见了秃头猎手，失声叫：“二爷爷！”

后边的他阿爸也惊喊：“不好，二叔他又犯病了！二叔———！”

那个秃头疯汉回过头，狂笑着丢下一句：“等着，二叔给你逮只小猫玩玩！”

狼还在没魂地逃命。这时，疯汉把手里的铜头“布鲁”，“嗖”的扔击出去了。那是一柄蒙古猎手常用的投掷器，在空中呼啸着，飞速旋转，一下子击中前边狂蹿的狼，在地上打了几滚。秃头猎手随即飞马赶到，腰一弯手一伸，就把狼从尾巴上拎起来，狠狠甩击在旁边的拴马石上。“朴哧”, 一声闷响，狼的天灵盖被撞碎裂，殷红的血绿绿脑浆四处飞溅了出去。

“七不吃，八不抢，弟兄们扯乎！哈哈哈-------”

秃头疯汉俨然像个将军，大手往空中一挥，马后拖着那条死狼，又从村街上狂笑着驰过，直奔野外，身后扬起一溜尘土。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回醒过来，从后边直摇头念佛说，大庙的老佛哎，这老疯子当年干过“胡子”，一疯净说黑话呢！

阿木的阿爸，从后边追赶了几步喊：“二叔！回来！”

人早已跑远。小阿木惊呆了，喃喃自语，二爷爷一发狂、真吓人-------

院角挤牛奶的阿木奶奶，遥望着远去的那人影，对阿木的阿爸说：“唉，你二叔见血就犯病，村里不该派他去杀狼的------”

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科尔沁草原狼害很大，各村各户组织打狼队，打死十只以上的猎手都被誉为“打狼英雄”，戴红花给奖励。蒙古人又从古认为狼是生存天敌，从小借打狼来练骑射，提胆气。有人说狼是蒙古人的图腾，这纯粹是无知的痴妄之谈。

“达虎尔，中午你去窝棚看你二叔吧，别忘了带两瓶‘辣水’去。唉，他这次犯的可不轻呢。”奶奶心里焦虑，向阿木的阿爸交待。

中午，阿木央求着阿爸，也跟着去看疯爷爷。

辽阔的科尔沁草原南部荒野，正秋色茫茫，高阳普照下如抹了一层黄奶油般闪着金光。空气中，阵阵飘来香蒿、苦艾、野菊花的混合气味，闻着那么宜人，心胸也变得清新而爽朗。

“站住！”有人拦住了他们。小阿木从马背上揪紧阿爸衣角，伸出脑袋偷偷向前瞅。

       是疯爷爷站在前边。他的秃头在秋日下闪亮，手里挥舞着一杆猎枪，直冲阿爸狼般吼叫。

“去哪里？”

       “二叔，我们是来看你的。”阿爸下马，小阿木也从马背上滑下来。

       “来看我？糊弄鬼！看我还带四弦琴？”疯爷爷哼了一声，独眼凶狠地盯着，疯癫癫走过来。伸手从阿爸后背上摘走那把四弦琴，端详着，手指“当”地弹了一下琴弦。顿时，那悠扬的琴声，如山泉般向四处飘洒开去。

       “二叔平时爱听曲子，侄子拉胡琴给你听，让你高兴高兴。”达虎尔哄着疯爷爷。

“那你给爷说唱梅林爷的事吧！”疯爷爷乜斜着独眼，盯住达虎尔。

“二叔，这、梅林爷的故事----我、唱不大全-------” 达虎尔挠挠头抱歉。

“那你还算什么一个‘胡尔其’——说书艺人？哈哈哈------”疯爷爷又轻蔑地狂笑起来，把手中的那把五色飘带的古色古香老四弦琴，高高举过头顶，“不会说梅林爷故事，你还背这破玩艺做什么？今天爷给你劈了吧！”

“别、二叔，那是我吃饭的家伙，别！”达虎尔“扑通”给疯爷爷跪下了，紧张得声音都发颤。

       “哈哈哈哈-------”

疯爷爷歪了歪他那张恐怖的脸，冲阿木挥一下手中猎枪喝叫：“小黄毛！你咋不下跪？嗯？！”

       那小阿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胆子，硬挺挺站在阿爸身后，就是不下跪，阿爸抻他衣袖也不动弹，还噘着个小嘴。

       “哈哈！小黄毛够胆儿！”疯爷爷用手撸了一把自己秃头。

       “快还我阿爸的胡琴！要不我拿弹弓射你！”七岁的小阿木突然掏出一把弹弓，装了石子儿，还真瞄上了疯爷爷。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吓得阿爸惊喝一声：“阿木！不许胡闹！快放下弹弓！”

       “哇哇，有种！不亏是我们骑兵世家的种！达虎尔，你也当过骑兵，可还没你儿子胆大哩！哈哈哈--------”

       “二叔，小孩子不懂事，顶撞了您老，还望二叔放过小阿木。”

       “不，爷不放过！”疯爷爷又冲着小阿木说，“好，小黄毛，那咱们爷儿俩可以比试一下了！”疯爷爷一手端起猎枪，也瞄准了阿木，问他，“你准备打我哪儿？”

       “打你的眼睛！”阿木脆脆地回答。

       “好狠！爷就剩这么一只照子，你却先取它，够脑子！哈哈哈，你知道我要打你哪儿吗？”

       “打我哪儿？”

       “取你的小鸡鸡！”

       “那不成，我没法尿尿了！咱们改个比法吧，咋样？”

       “改啥？”疯爷爷饶有兴趣地盯住阿木。

       “打这瓶子！”阿木一急顾不上别的，就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子，冲疯爷爷晃了晃。那瓶子里有液态东西在阳光下闪动。阿爸想拦也来不及。

       “瓶子里装的是啥？”疯爷爷的独眼开始发亮。

       “我的水，准备在路上喝的。”阿木说时有些犹豫。他本想拿自己喝的水瓶，却摸出来了阿爸给疯爷爷带的“辣水”。家人知道，只有“辣水”才能压得住他的疯。

疯爷爷已经闻到一丝刺鼻子的酒香气。

       “好啊，小鬼头！还想骗我！快把你的水给我！”

“不--------”阿木后退。

阿爸示意，说：“儿子，还是把‘水’给二爷爷吧。”

疯爷爷几步跨来，如风卷落叶般抢走了阿木手中的酒瓶，咬掉塞子，扬起脖子往嘴里咕嘟咕嘟灌起来，如饮水。眨眼间那瓶子便空了。

       “好酒！库伦烧锅的一等原浆！”

       疯爷爷吧嗒着嘴巴，一扬手，那个空酒瓶被他掷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三 十米开外的一处土坎上，还瓶口朝上。

       阿木瞪大眼珠惊诧不已，同时他也没闲着，一举手弹弓石子儿就射出去了。只听“砰咔”一声，空酒瓶四分五裂，碎散了一地。

       “哈！我打中了！二爷爷你输了！”阿木拍掌大乐。

       疯爷爷没想到这小黄毛来这一手，先下手为强。

       “你这个小滑头，机灵鬼！好好，爷认输……”疯爷爷随手把四弦琴丢给阿爸，说着，他自个儿也软软地瘫在地上了。酒精已攻上心头，放倒了他。

       “阿爸，咱们快走！辣水已经压住二爷爷的疯了------”阿木见状赶紧拽阿爸的衣袖。

       “不可，”阿爸笑了笑，“咱们得把二爷爷弄回他的窝棚，才能走。”

       “他一醒，又要劈你的胡琴了。”小阿木担心地说。

       “阿爸有办法不让他劈就是。”

“有啥办法？”

“给他讲梅林爷的故事啊。”

“你不是说讲不全嘛？阿爸，这梅林爷是谁呀？疯爷爷为啥一犯病就老提这梅林爷呀？”阿木十分好奇地问。

       “他------儿子       ，别打听了，现在你还小，有些事长大后你才能明白。”达虎尔摸一下儿子头，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然后，达虎尔背起呼呼昏睡的疯爷爷，阿木提着猎枪牵着马，一起向不远处的那座荒凉的野窝棚走去。

       头一次来疯爷爷住的野外窝棚这里，小阿木感到很新鲜很神秘。窝棚里很狭小又潮湿，有一铺土炕，地上扔着洋铁锅、空酒瓶、啃剩的骨头，乱七八糟的。还弥漫着酒气，臭气，土腥气，呛得他透不过气来。阿爸把二爷爷放土炕上躺好, 开始收拾屋子。

小阿木捂着鼻子逃离般地跑到外边来, 大口喘气。

“二爷爷就住在这里岈？跟狗窝差不多。”过了一会儿，小阿木对走出窝棚的阿爸说。

“不许胡说。”

       周围的茫茫荒原，沉静而伸远。在那金黄色的草地上空，飘动着一层白白淡淡的雾气，有只老鹰在高

空盘旋。脚下尚未黄的青草上，落满银色的露水，翅膀被沾湿的蓝蝴蝶爬在草叶上动弹不得。阿木轻轻捏

起那只蓝蝴蝶放在手掌上，温柔地抚摸。

“阿爸，二爷爷为啥一个人住这野外荒甸子呀？”阿木问。

       “他在这儿给生产队放马，同时还兼顾着打野狼。”达虎尔拿过倚放窝棚的一把套马竿，甩了甩，那架势十分熟练和稳健。不远处的洼滩上，有一群马在吃草，甩动着扫帚般的尾巴轰赶蝇虻。他们骑来的白马也在一旁吃草。

       “阿爸，二爷爷真是个疯子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只要不提早年的事，他一般没事。”

       “他真是我的亲二爷爷、你的亲二叔吗？”

       “那还有假，你干吗这么问？”

       “我看着他不像我们家族的人。”

       阿爸笑了，摸一下他的头说：“不会错的，是你亲爷爷的亲弟弟，他们就兄弟俩。”

       “那他自家的人呢？”

       “他没有自己家，二叔他没有成过家。”阿爸望着远处，轻轻叹口气，接着又说，“他年轻时当喇嘛，后来……后来又当了‘胡子’。”

       “‘胡子’是啥呀？”

       “就是土匪。”

       “啊？”阿木失声，伸舌头，更觉得疯爷爷身上藏着很多神秘和离奇。

       阿木的阿爸一直守着二爷爷没有离开。到傍晚，二爷爷酒醒后，闻到了一股肉粥香。那是阿爸用疯爷爷的猎枪，打来一只野兔，熬的肉粥。

       美美地喝着肉粥，二爷爷又叫阿木的阿爸，拉四弦琴给他说唱。

       调完弦，清了清嗓子，他阿爸开始说唱蒙古民歌。

       哀婉感伤的旋律和着悠扬动听的琴声，在窝棚里回荡起来，又从窝棚里飘散出去，在草地上空飞扬。夜空中月朗星稀，只有西南边的那颗金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眼。

       疯爷爷又不满意了。嘟囔说你这叫说唱蒙古书呀，爷用脚丫子都能拉出你这调调，把胡琴给我。

       阿木真不明白，他阿爸为何这样对疯爷爷百依百顺毕恭毕敬的，还真把心爱的胡琴老老实实递给了疯爷爷，平时那胡琴连阿木的妈妈都不许碰的。

       没想到疯爷爷果然会拉琴，而且一点不次于他阿爸。只见疯爷爷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吟唱起来，是一首叫《陶格陶》的老歌。阿爸在一旁入迷地聆听。一动不动，微眯着眼睛。

       琴声中，阿木倒很快睡着了，这一天他挺累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喊叫把阿木惊醒。原来，疯爷爷正激动地讲述着什么，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脸和眼睛都通红。他的前边，又歪倒着一个空酒瓶。奶奶让阿爸带来的两瓶酒，全让疯爷爷喝干净了。阿爸听着疯爷爷的讲述，倒显得更加专注，聚精会神，脸色显得很凝重。似乎这两瓶酒，就是为撬开疯爷爷内心封条而准备的。

       阿木揉着眼睛，看看二爷爷看看阿爸。在他看来，现在阿爸和疯爷爷都很奇怪很神秘，让他无法理解。

       这时，疯爷爷摇晃着站起来，伸手从窝棚房梁夹缝中，取下一个油皮包，一层层打开。疯爷爷突然又停下手，让阿爸发誓，不把看到的秘密说出去。阿爸照他的话，跪在前边，握着右拳，郑重发了蒙古式的誓言。

       阿木屏住了呼吸。那脏兮兮油糊糊的包袱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贝呢？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是一面烂旗，油包里包着的是一面青蓝色的烂旗！上边还有很多小洞洞，有火烧烟熏的痕迹，十分陈旧。阿木原以为，包里不是金条、银元宝，起码就是手枪之类的东西，当过“胡子”嘛。

       疯爷爷把那面破旧的布片，小心翼翼地展放开来。中间绣着一个圆圈，圈中绣着一只威猛无比的九足天鹰，而圆圈周围则写着文字，似是人名，写了好几圈，密密麻麻模模糊糊的。

疯爷爷开始念那些名字。很长很长，也很乏味。

阿木又睡过去了。在疯爷爷的低沉嗓音中。

       第二天，阿爸领着阿木离开那间窝硼。疯爷爷从窝棚里走出来，神情似乎正常了好多，抚摸着阿木的脑袋问：“小黄毛今年几岁了？”

“七岁，属鼠。”阿木脆生生回答。

“还叫阿木吗？”疯爷爷问阿爸。

       “是的，他爷爷给起的，全称阿木古郎。”

       “大哥真怪，给孙子起了康熙爷的蒙古译名，不好！把这名字改了，以后就叫呼和奥拉吧！”

       “听二叔的，就叫呼和奥拉。”

“不，我还要叫阿木！呼和奥拉，多绕口呀！”

童年的阿木怎么会理解大人的用意。

上路后，阿木突然问：“阿爸，让二爷爷发疯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梅林爷呀？”

“差不多吧。”阿爸笑。

“那个梅林爷究竟是什么人呀？告诉我吧，阿爸。”小阿木央求。

似乎不忍心拒绝儿子的请求，达虎尔就附在儿子耳旁，小声告诉他：“梅林爷, 就是嘎达梅林。”

“嘎达梅林？哦，嘎达梅林-------”小阿木嘴里低语。

从此，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时他绝不会想到，这名字将伴随他一生。(待续)

 

             注:诸位网友好,从今日起应一些朋友们要求，连载<青旗-嘎达梅林>,请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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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   郭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