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六首

小  米

 

 

 

 

丰收在望

韩少功说，马桥人下种时

必需说一些下流话，叫“臊地”，

只有臊过了的地才能长出好庄稼。

韩少功还说，马桥人认为，

地是“公地”，田为“母田”，

“公地”上下种，须得女人；

“母田”里下种，非男人不行。

 

我常常看见一个男人扎在女人堆里，

嘻嘻哈哈，说一些下流话；

我常常发现一个女人扎在男人堆里，

眉飞色舞，说骚情话。

不知他们这么做，是不是，也为了丰收，

但我觉得丰收在望。

注：诗中所引，见韩少功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之《公地（以及母田）》。

2016年8月16日

 

被夜色淹没的张寡妇

昨天傍晚张寡妇又在村后的山头上骂人，

人们听了半天才明白，是她家的地豁口

又给哪个淘气鬼扒开了。人们都觉得，

做坏事的人该挨这顿骂。

张寡妇家丢几个玉米，她要骂骂；

儿子不听话，她也骂骂；

猪不吃食，她会骂骂；

谁拿话逗她，她更得骂骂。

她骂得越来越起劲、越来越精神，

她骂得越来越详细、越来越具体，

她总是骂到足够对号入座了，仍不罢休。

每次到了山头，

她都要把所有不顺心的事儿统统骂一通。

她挑选的地方真不错，人人都能听得清。

只要她在山头上骂，就没人出面拦挡她，

没人接话头，跟她对着骂。

就有女人约束自己的男人，

就有母亲质问她生的娃娃，

就有婆婆叮嘱儿媳，就有男人告诫女人

招惹谁都成，千万不能招惹她。

有了不顺心的事，骂骂人，也不是不成，

但我觉得张寡妇骂得实在太过分了，

让人烦透了，我想冲出门，制止她的骂，

母亲却平平静静劝我说：

“你让她骂吧，骂一骂她心里就

又能舒服一段时间了。”

听了母亲的，我就坐下来闭了嘴。

后来我就忘记了张寡妇的存在了，

后来我就听不见张寡妇骂人的声音了，

夜色是怎样淹没张寡妇和她

骂人的声音的，我也搞不清。

2016年8月16日

 

 辨伪

一群麻雀“忽”一声飞过来，

“唰”一下停在一棵大树上。

 

这一群麻雀，似乎，也成了叶子。

麻雀飞来前我不觉得叶子多么少，

麻雀飞来后我也不觉得

树上的叶子，多了一些了。

 

随手捡起一颗石子，

随手，朝树上扔去。

 

“忽”一下飞走的，都是麻雀，

“唰”一下静了的，都是叶子。

2016年8月19日

 

小憩与长眠

砍柴的赶着一匹枣红马，砍完柴时，

马仍站在空地旁边，那棵大树底下。

 

猎人带狗，狗吐出了舌头，大口喘气，

它的猎物在马旁边，它的主人在猎物旁边。

 

还有几个挖藁本的中老年女人，

从不远处走来，歇在周围。

她们身旁各自躺着一只沉甸甸的背篼。

 

这是午后、休憩时刻，

林子里的平常一景。

 

除了人、马、狗，在这里聚集，

除了只有一条腿的树和无腿的草，

林子里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了。

 

哦，还有。还有一直睡在泥土被窝里

只露出少半个头的那一块石头。

这几个人离开林子、牵马带狗

背着猎物和藁本回家时，

谁也甭想把这大石头，叫醒、带走。

2016年8月20日

 

酷暑记

气温一日一日往上长。懒洋洋的阳光

有一些糯、有一些粘，天高云淡，

风用那条腥甜舌头，轻轻地，舔舐着人间。

 

我的万千恶念都如汗，

皮肤已经藏不住它们了。好只好在，

我被这世界藏在一只大烤箱里面。

好只好在我的灵魂如蒸汽，

从这俗世，一点一点地，正在涅槃。

2016年8月21日

 

胭脂井

我不能死。死了，我就不能爱了。

我的爱妃也不能死，

爱妃死了，我就没有要爱的人了。

 

陈后主从藏身的井里出来后，

对拉他们出井的隋兵，这么解释。

不错，这个南朝皇帝，

就是这么对隋兵说的。

 

当隋兵攻入建康城，

国家可以不要，尊严可以不要，但爱妃

是必要的。

两个爱妃跟他，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

三只蚂蚱。三只蚂蚱同时出井时，

爱妃们掉在井沿的，是胭脂，

陈后主掉在井沿上的，

却是跳进黄河也不能洗清的，耻辱。

 

所以后人把这井

取名胭脂井，也有叫它辱井的。

2016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