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 坟(小说)
(2016-09-07 10:29:50)
标签:
发表作品小说《奔流》杂志 |
合
□小
娘娘庙里住了个女人
天擦黑时,村口刮了一阵风,风把一个女人吹倒了。
放工的人群中有个眼尖的,远远看着倒伏的女人了。
这人飞跑近前,忙把倒地的女人往村口那座破庙里抱,到了庙门前,顾不得不恭,抬脚踹开虚掩的庙门,把女人搁在胡堆乱放的草里。抱她进庙的人刚直身喘气,随后跟来的人七手八脚慌手慌脚,已在掐她人中。女人的上嘴皮给掐出好些指甲印子了才慢悠悠睁开眼,这一睁眼不要紧,可把围着她的一圈人都吓着了:女人不是本村的,谁也认不得。
人们问她,她也不说。也不是她不想说,可能是没力气说。
后来人们就晓得她的一些事情了。
女人说是家里过不下光景了,出门投奔男人来的。这不,男人没找着,她却头一歪,倒在村口了。
这是一九六零年的事。
“倒在村口是好事,有人看得着,死不了的。”
她还真没死。
虽说日子都难过,但在张家坝生产队,谁都没这个外乡女人难过不是?这家端她一碗面,那家给她一口馍,几天过去,女人硬是站起来了,出了庙门了,干巴巴跟过路的人咧嘴笑笑了。人们说她不是病倒的,是饿昏的——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嘛,还用得着谁说?
楼上楼下统共只有两间房的破庙,原先住着啥子菩萨,破四旧时菩萨没砸烂,仍在庙里搁着,位置却由正殿换成了角落。女人进来前,生产队的饲养员在庙里堆着一山总是不给牲口吃的陈稻草,现在好了,这个没名没姓没根没底的外乡女人,给菩萨搭伴儿来了。
饲养员的心思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却是谁也不戳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饲养员是迷信人,他还不是想把菩萨藏起来,护着!以待有朝一日,再让菩萨堂堂正正坐上正殿。
村里没得不怕菩萨的,更无一人敢住庙,但这个四川女人不怕菩萨,敢在庙里住。
只是脾气有些古怪,跟谁都不主动搭话。
女人不走了,要死要活地,非赖在这个生产队不可,谁也拿她没办法。
留不留的,社员没个发言权,村里的女人也没人说啥,男人们嘴上不说啥,心里却是巴不得她留下来。
队长到是爽快,他瞅瞅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又瞅瞅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眼里就放出光来了,队长连屁也不放一个就让会计在花名册里添了她。
人们晓得她的名字了。
这个外乡女人姓罗,大名唤作罗巧云。
“我跟她是一家子。”村里唯一姓罗的石匠,这么说。
“一家子”在张家坝生产队,指的是姓一个姓。
队长说:“你还跟她一炕睡哩!美死你个狗日的!”
石匠老罗脸上就青一阵白一阵的,不言传了。
村里有个寡妇满英,年纪不到三十五。那年生产队放炮,一搭躲炮的人都好端端的,独独她的男人给飞石打死了,怪谁?谁也怪不着,只怨自个命不好。满英有三个前夫生的儿女,老罗入赘那年分别是十一岁、七岁、五岁。人们随口一撮合,这个外乡来的罗石匠就动了心,就留下来跟满英一门心思过生活,再也不回四川老家了。如今,老罗的儿子快满三岁了。满英跟前夫生的儿女,老罗也不想霸占,仍跟前夫姓张,老罗的亲儿子,他给取名罗思川,跟他姓了罗。罗思川还在满英肚子里没怎么动弹哩,老罗就给取了这个名字了,老罗说:“这个名字好,生儿生女都能用。”
有三个累赘的满英找个男人不容易,肚子里的娃娃姓啥,取个啥名字,她都随老罗。
回头再说罗巧云。
罗巧云上工了。
挣工分了。
罗巧云还真他妈是俊!水灵灵是一道好风景: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走起路来风摆柳,看起人来眼带钩,只要看看她,男人就会浑身舒服心发痒。
罗巧云眼里的钩子钩得村里的老男人小男人和半大不小嫩男人,鸡都叫了却没一个睡得着的,都在自家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村里的女人们都看得出,罗巧云眼里的钩子不是想要招惹谁,那钩子是天生的!她们就不跟这个外乡女人计较啥,只恨村里的男人,个个有眼无珠,还以为罗巧云眼里藏着一番情意哩。
有半夜敲庙门的,“笃笃,笃笃。”声音很轻。
有半夜砸庙门的,“咚咚,咚咚。”声音挺重。
敲也敲了,砸也砸了,停了手,静静儿听听,庙里却无一丝动静。
推一推庙门,纹丝不动。再推推,还是纹丝不动。
也有胆大的,回家拿了手电,从门缝往里面照。
拿手电的人终于明白了,也不知罗巧云啊搭来的那么大劲,她硬是挪来了石菩萨,庙门没锁子,黑了就让菩萨替她顶着门。
拿手电的人悄悄告诉村里人,起先谁都不信。黑了没事,好事的男人拿了手电,说是出去耍耍,路过破庙就把手电拧得贼亮贼亮的,往庙门上打一打,再打打,就看清了紧闭的庙门,不死心走到庙门跟前,从门缝探进指头,抠抠,再抠抠,是石头菩萨没错儿。
拿手电的男人这天晚上出了村,坐在村口几块给沟子磨得泛出青光的石头上,傻愣愣出神。一会儿又来一个。一会儿又来一个。一会儿又来一个。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谝闲传。一会儿这个拧亮了手电,胡乱照到远处,然后熄灭。一会儿那个拧亮了手电,胡乱照到远处,然后熄灭。一会儿不晓得哪个,拧亮了手电,胡乱照到远处,再一次熄灭。
谁的手电也没个准头。
这些男人都挺后悔的:破四旧时,把石头菩萨砸个稀巴烂她就没得门神了。那时咋会想得这么长远呢?谁晓得菩萨还能挪做门神呢?也只能怪那时,不晓得是谁,动了恻隐之心,不让真毁那尊半人高的石菩萨。
坐在青石上的男人们谝来谝去,转而仇恨起把罗巧云抱进破庙的那个人来了,日怪。他们都晓得抱罗巧云进庙的人占了大便宜了!可是,有人当时没在意,有人当时没在场。他们不晓得谁把罗巧云抱进破庙的。
话又说回来,谁会在意是谁抱罗巧云进庙的呢?换了谁也会那么做。抱到自己家也不是不敢,却是谁也没法照料她,抱给生产队,生产队也不可能给她一铺炕。庙里也没炕,但庙里有的是陈稻草,稻草堆是可以当炕当褥当铺盖的。
那个抱她进庙的人,是个谜,却也不是谜。那时不是刚放工嘛,很多人都看着他了嘛!
那么他是谁?大家坐在沟子磨得泛出青光的凉冰冰的石头上,都猜。
时间过得久了些,都有些记不清了。
“是麻牛吧?”
“不是。”
“国祥——?”
“不是不是。”
“张有财吧?张有财就爱做个这。”
“张有财是我邻居,我晓得那天没出工。”
“老地主?”
“他也敢?”
“该不会是哪个女人抱的吧?”
“越猜越没谱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个男的。”
“哪你倒是说说,这个人是谁?”
“好像……好像……好像是那个四川鬼儿子。”
“不是他。”
村子里唯一的“四川鬼儿子”就是石匠老罗。那个一再否定别人的人,也觉得不是老罗。
“四川鬼儿子”是对来自四川的外乡人的专称。那时候,村里不时会有出门讨生活的外乡手艺人,春天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四处游走、揽活,他们做木匠、做铁匠、做鞋匠、做篾匠、做锁匠、做瓦匠、做泥水匠、做割漆匠、做补锅匠……年底才会回家乡,给生产队交钱换工分,领口粮,养活一家人。也有没家没室的走到哪儿算哪儿,看上谁家女子了,也给人家的女子看上了,就当上门女婿,不回四川老家。人们普遍觉得,四川人精明、能干、脾气好、肯吃苦,是上门女婿的最佳人选。
人们把这些四川来的手艺人一律叫成“四川鬼儿子”。“四川鬼儿子”亲昵,赞赏,人人这么叫,那些四川来的手艺人,总是笑眯眯地应承着,不恼。
的确不是老罗。老罗那天没跟大伙儿出工,他给生产队锻磨。
抱罗巧云进庙的人,是老地主。
村里没地主,老地主的爸爸勉勉强强算一个地主,土改时已死了,那时老地主还是个孩子,一天地主没当过。可是,村里没个地主咋成?这么大的个村子,也太没面子了不是!为了这,村里开了干部会,干部们私下一合计,就把老地主家的十来间房分了,把他家的十几亩土地也分了,还把没当过一天地主的老地主,确定为地主。分房分地都没啥,老地主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的地,也住不了那么多的房,可这个地主成份确确实实把老地主给害惨了,生产队开个大会小会的,每次都得批斗批斗他,虽说乡里乡亲的,批斗也是装装样子的事儿,那份罪,不遭也得他来遭。这也就罢了,老地主长得标标致致的,该结婚时没人敢把女子嫁给他,至今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
老地主不老,三十来岁了,他不晓得女人的身子是咋长的。
老地主抱了罗巧云,对女人的身子算是有点了解。救人要紧啊,那天也是情急中的事,老地主没敢往别处想。后来罗巧云跟社员们一道出工了,老地主就不时趁着擦汗的功夫,抬抬头,瞅瞅罗巧云。老地主觉得罗巧云身子留在手上胳膊上的那种软绵绵的感觉,刻进皮肉一般,咋抹都抹不掉。
三更半夜在自家炕上烙饼子的,老地主也算一个。
趁着夜色敲庙门的,没老地主。
朝庙门上打手电的,没老地主。
他的成份是地主,他不敢放肆。
但是,老地主敢想罗巧云。老地主想,想想她,不犯谁的王法。
村口闲话
“罗巧云的家在啊搭呢?”
“她到底有没有娃娃呢?”
“婚也结过了,人也不年轻了,娃娃该是有的吧?”
“她不回去,就不记挂娃娃吗?”
“她男人也不晓得有没有信儿。”
村子里的人都这么问自己,不敢问罗巧云。
问她,她也不说。
后面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问:她要是找着自家男人了,为啥还会留在这儿?
她没找着自己的男人,为啥又不找了呢?
人们一头雾水。
这是张家坝人头天黑了的话题。
罗巧云没住菩萨庙之前,还有人去庙里偷偷摸摸求菩萨,罗巧云住进菩萨庙之后,菩萨庙的香火就彻底断了。再没人敢去菩萨庙里点灯上香烧纸钱,再没人敢在菩萨面前许愿了。菩萨庙里的菩萨其实不是菩萨,老地主说,是送子娘娘。管它是啥哩,菩萨也罢,送子娘娘也好,张家坝人跟它已经没啥关系了,求不成了,也就用不着了。
这天吃完夜饭,天还没黑。人们三三两两,又来到村口,站的站着,坐的坐着,蹴的蹴着,一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聚在那几块给沟子磨得泛出青光的石头那儿,叽里呱啦摆闲杂。
他们眼里不远处,就是那座菩萨庙。
菩萨庙从前一直空着,几乎没人进去。张家坝人都觉得庙里阴森森的,有些瘆人,谁都不到庙里去。有时,饲养员会把一些喂牲口的稻草暂时堆在庙里,也算废物利用,找了个用场。四川来的罗巧云住进菩萨庙之后,庙里虽说有了些人气,有了些烟火气,但除了罗巧云,张家坝人还是进不到庙里去。
是罗巧云不许任何人进去。谁找罗巧云,罗巧云跟到就站起来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了,才会拉开架势,跟你说事。罗巧云的态度不冷淡,不热情,也不请你进屋。你偏要进屋跟她说个啥,她却偏不让你进,还说:“有事就在这搭说。”罗巧云小小的身子把庙门堵得死死的,她不让开,别人非要进,就只能从她身上挤过去。在俊俏的罗巧云面前谁也不敢这么做,一来是因自惭形秽,二来嘛,他们也怕自己的莽撞行为怕冒犯她,惹她不高兴。
对罗巧云的做法,人们起初忿忿不平。
康宁说:“庙是咱张家坝人的庙,叫她这个外人住着就已经不错的了,她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庙的主人了?”
稀屎客说:“就是的。她罗巧云要是敢在咱张家坝横,把她撵了算球了。”
有人替罗巧云辩解,这个人是祖佑。
祖佑说:“罗巧云这个女人还是不错的,撵人家做啥?撑你的眼了?”
在张家坝,祖佑是有威信的人,人们多半都服他。
祖佑这么说,稀屎客就闭了嘴。
也有不服祖佑的,说:“罗巧云又不姓张,为啥不能撵她?”
稀屎客又附和说:“就是嘛,就是嘛。”
祖佑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没个落难的时候。”
有个女人打圆场说:“罗巧云是个女人,屋里没得男人。人的嘴是两片没骨头的肉,想咋翻就咋翻,想咋说也就能咋说。罗巧云怕人说她的是非,不让人进门,免很多是非。”
康宁说:“这倒也是。”
不晓得谁说了句:“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她男人居然扔下她,跑球了,罗巧云那个四川男人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了。”
有人打趣说:“你去给她当男人不就成了?”
“我倒是想去,可人家罗巧云不要我。”
“你去过?”
“莫非你没去过?”
问的人和被问的人,都不说话了。
除了鳏夫老地主,张家坝有几个男人没哩趁着夜色偷偷敲过罗巧云的庙门?各人心里,各人明白。
四川来的罗巧云住进张家坝人的菩萨庙,就成了张家坝人做不完的美梦,说不完的话题。
说啥的都有。
时间长了,日子久了,张家坝人就都晓得罗巧云的毛病了,谁也不指望能进罗巧云的庙门了。但人们坐在村口的青石上摆杂的时候,还是不免忿忿不平。
稀屎客说:“她凭啥不让我们到庙里去?”
康宁也说:“她又不是菩萨,不是送子娘娘。”
稀屎客说:“罗巧云不能住在庙里,她是个女人。女人是不干净的。罗巧云要是一直住下去,菩萨就不灵验了。”
祖佑说:“没得香火供奉,菩萨早就不灵验了。”
康宁问祖佑:“庙里供奉的到底是不是送子娘娘?”
祖佑说:“好像是。”
稀屎客说:“就是。”
祖佑假装说:“这也不一定,我也搞不清。”
祖佑没说他给送子奶奶跪了七夜的话。这是祖佑这个大队干部的秘密,祖佑要让这个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
稀屎客说:“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我爷爷说庙里供奉的,就是送子娘娘。”
康宁说:“是观音菩萨。”
有人附和康宁:“应该是观音菩萨才对。”
这也难怪:张家坝人晓得的菩萨就只一个观音,他们也不是不晓得还有别的菩萨,但很多人说不出别的菩萨叫个啥名字。
祖佑假装说:“问问老地主不就晓得了?”
“是不是只有老地主晓得?”
稀屎客说:“老地主怕也不晓得。”
康宁说:“庙是老地主的老先人修下的,他不晓得谁晓得?”
稀屎客说:“老地主的年龄还没得我大,我都不晓得,他晓得个球。”
康宁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一老地主的老先人跟老地主提过哩,老地主不就晓得了?”
稀屎客说:“你敢跟我打赌呢不?老地主要是晓得庙里供了个啥,我上崖摔死,下河淹死,头一抬就碰死,拔根球毛上吊死。”
稀屎客显然急了。
人们都回过头来看他们。
跟稀屎客抬杠的康宁也不服输:“打赌就打赌。你想赌个啥?”
稀屎客说:“赌啥都成,赌命也成!”
祖佑说:“你们在这瞎争啥?谁去问问老地主不就啥都晓得了?”
康宁说:“问老地主去。现在就去!”
稀屎客说:“去就去!谁怕谁?”
老地主住得也不远,但说归说,却是无人动身去找老地主。
一时沉默。
为了打破僵局,息事宁人,祖佑掏出纸烟来,先给年长的稀屎客发了一支,又给跟稀屎客抬杠的康宁也发了一支,然后才给在场的男人各发了一支。
都闷头吃烟。火星子在人们嘴上一红一红的。
祖佑点完烟,一回头,却看见老地主怀里抱了个白晃晃的大瓷罐子,不紧不慢,朝这边走来。
“老地主不是来了嘛。”有人也看着老地主了,这么说了一句。
等老地主走到身边,祖佑才朝不远处的菩萨庙努努嘴,问老地主:“你来得正好。你说说看,菩萨庙里供奉的到底是个啥?是观音菩萨,还是送子娘娘?”
老地主说:“你认为是啥,它就是个啥。”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
老地主来了,稀屎客和康宁谁也不想把事情当面弄得明明白白的了。争论归争论,其实两人心里都没底。老地主的回答,正合他俩的心意。
稀屎客首先打破了僵局,他看着了老地主抱在怀里的东西,问:“你拿这个瓷罐子做啥?”
老地主堂堂正正说:“放在家里也没得啥用。我打算送给罗巧云。”
“罗巧云要你这个破罐子有啥用?”
“破了吗?我的罐子破了吗?”这个不会说话的稀屎客,把老地主惹急了。
有个女人说:“有啥不能用的?这个罐子,装面最好不过。”
“罗巧云啥都没得,拴一根绳子当桶,可以提水。”
康宁说:“这么好的罐子,你也舍得白白送人?”
稀屎客说:“送人是有些可惜了,你就安心当一个败家子?”
老地主是真的生了稀屎客的气了,说:“我本来就是个败家子嘛!我家就是在我手里败光了的嘛!家都败光了,一个破罐子算球啥?”
有一部分张家坝人,其中包括稀屎客,住的都是土改时分来的老地主的房。
稀屎客也是驴嘴夺了草,没啥嚼的了。
谁也不好说啥了。
都想,这个嘴比屎还臭的稀屎客,真是不会说人话。
沉默了一阵子,康宁跟老地主提议说:“你娶罗巧云吧,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
“我倒是想娶,谁晓得罗巧云想不想嫁我这个老地主,当一个让人斗来斗去的地主婆?”
祖佑听不下去了,说:“批斗你,那是政策,谁让你是地主成份呢。可你是咱张家坝人共同的长辈,大家对你还是挺尊重的嘛,批斗也是装装样子的事儿,谁也没哩真心批斗你,你莫非不晓得。”
“我晓得。”
祖佑说:“晓得你还说这话。”
“也就是顺嘴一说,我又没哩记恨谁。”
“这就对了嘛。长辈得有长辈的样子。”
批斗老地主,常常是祖佑这个民兵连长不得不干的事。祖佑觉得,当着老地主的面不能不说说。老地主却是给祖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不想再说啥了,就低了头,出了村,朝菩萨庙里走了去。
瓷罐子不是老地主置下的,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地主也不晓得罐子是啊搭来的,谁买的,买来做啥的。老地主只晓得从前罐子里面装着钱,锁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柜子里。土改后,家里没得钱了,罐子没啥用场了,就扔在一个角角里,落满了灰尘,还给烟熏得黑漆漆的。老地主花了一些功夫,把罐子洗净了,这才打算抱给罗巧云的。
天还没哩黑,却也快黑了。
到了菩萨庙门前,老地主看见庙门开着,就朝里面喊了一声:“罗巧云。”
罗巧云跟到就出来了。
和往常一样,罗巧云靠在门框上,把个庙门堵得死死的。
老地主说:“我晓得你没得水桶也没得水缸。这个破罐子我没得啥用,你拿它当水桶也成,当水缸也成。”
老地主放下罐子时觉得,有无数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的后背有些凉,心也有些虚,老地主不由得朝不远处的村口望了望。
聚在村口的人也在朝这边望。他们望见了老地主,也望见了堵在门口的罗巧云,但他们谁听不清老地主跟罗巧云说了一些啥。
夜
熄了灯,上了炕,老罗跟满英说:“满英啊,你晓得住庙里的那个女人哩不?”
满英有些瞌睡了,懒得搭理老罗,悠长地打了个呵欠才说:“晓得。”
“你不晓得。”
“晓得就是晓得。”
“你晓得个啥呀?”
“我有啥不晓得的?不就是四川来的嘛,不就是寻她男人来的嘛。”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是啥?其二是啥?”
“这其一嘛,是我。这其二嘛,是罗巧云。”
“有话明天再说,我乏死了。”
“乏也得说说。”
“爱说你就说说,我听着哩。”
“你也晓得,我的娘老子早就见了阎王了。”
“你说过。”
“所以我才从四川老家走得脱。”
“没啥牵挂了嘛。”
“要说没牵挂,那也是假话。”
“毕竟是老家嘛。”
“我不牵挂老家。我这个人,走到啊搭,啊搭就是老家。”
“哪你牵挂啥子嘛。”
“你晓得不晓得,罗巧云为啥要从四川一步一步走到甘肃来?”
“找她男人来的呗。”
“你晓得不晓得,罗巧云为啥走得脱?”
“这还不简单,可能跟你一样,没得老人也没得娃娃。一个女人,要是有老人要服侍,还有娃娃当绊脚石,啊搭也去不成。”
“是这个理儿。”
“你到底想说啥嘛,要说你就快点儿说嘛。”
“你晓得不晓得罗巧云跟我是啥关系?”
“还能是个啥关系?大不了是个四川老乡呗!”
“不是。”
“不是?”
“不是。”
“明明就是四川老乡嘛,莫非你不是四川人?”
“你晓得我是四川人。”
“莫非罗巧云不是四川人?”
“她也是四川人。”
“还是老乡嘛。”
“不仅仅是老乡。”
“哪是啥关系?”
“你想想。”
“我不想想。”
“你还是想想吧。”
“我真的不想想。”
满英说完翻了个身,啥也不说了。
老罗在满英脊背后面静了静,又有些粗暴地将满英的身子扳了过来。
“你真的不想晓得我跟罗巧云的关系?”
“不想。”
“你不想晓得,也得晓得晓得。”
……
“我跟罗巧云是夫妻。”
……
“现在不是夫妻了。”
……
“现如今,我跟你才是真夫妻。”
……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跟罗巧云毕竟夫妻一场。”
……
“她来找我是因为她不晓得我不要她了,罗巧云是个好女人。”
……
“她在张家坝人生地不熟的,我不管她谁管她?”
“我说不让你管她的话了吗?”
“你没说。”
“爱管不管。”
“我们是夫妻。我要管她,你不同意还能成?”
“我只是管管她,又不是要认了她。我们帮帮她,让她把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她要是想跟你复婚,你打算咋办?”
“我晓得她的脾气,她都不想认我,还能跟我复婚?”
“她要是想复婚了哩,你又打算咋办?”
“好马不吃回头草。就算她想复婚,我也不跟她复婚。”
“她要是要死要活的缠着你,你又咋办?”
“这你放心,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没跟她办离婚呢吧?她还是你合理合法的女人吧?我算啥?”
“我不要她了,就是离了婚嘛。”
“你跟她明明白白说了吗?”
“我还真的没说哩。可她到了张家坝,晓得了我们一搭过日子,还不是啥都明白了?她都来了一些日子了,可她见了我,还是装作认不得。”
……
“我们帮帮她?”
“你想咋样帮?”
“很简单,罗巧云是空身子来的,要啥没啥。家里多余的碗筷啥的,给她拿些,米面啥的,给她匀些,有了这些,她就能把日子将就过下去。”
满英没说啥,算是默认了。
发觉满英不拦挡,老罗就点亮了煤油灯,从炕上坐起来,穿好衣裳,穿好鞋,下了炕,这屋那屋地搜罗要给罗巧云的东西。
满英也从炕上起来了。
满英一言不发,也在这屋那屋地,给罗巧云找东西。
“你找了些啥?”满英问老罗。
“米、面、碗、筷子。”
“油也给些个。”
“对。”
“席子给一张。”
“是得要张席。”
“铺盖给一床。”
“拿一床旧的给她吧。”
“就拿那床半新的。她也挺不容易的,好歹这么远的出来了。”
……
……
差不多了,暂时够用了。
两人出出进进忙活了一阵子,不由得都在微微喘着气。
老罗直起腰来问满英:“我们一搭送过去?”
“你去。”
“一起去吧。”
“我不去。”
“一起去吧。”
“她是你老婆,你跟她有话说,我去算个啥?”
老罗再咋样劝满英,满英还是不去。
老罗只好一个人去。
老罗走后,满英进了屋,上了炕,灭了煤油灯,睡了。
满英翻来覆去睡不着。
满英披上衣裳,下了炕,靸了鞋,开了门,出了屋。
满英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静等老罗回来。
夜色真黑。
夜色把满英跟老罗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都吞没了。
夜色把张家坝,把这个世界,也吞没了。
早晨从昨夜开始
白天跟社员们上工,黑了回到娘娘庙,罗巧云就不出庙门了。
似乎,罗巧云跟张家坝人都没啥来往。
也不是一个跟罗巧云来往的人都没得。
这天夜深人静,张家坝人都睡得死死的了,老罗才偷偷摸摸去娘娘庙找罗巧云。老罗的敲门声很小,小到几乎听不到,但老罗敲得太执着,他相信罗巧云听到了,可里面一直没得啥反应,老罗就一直敲敲敲敲敲,老罗的敲门声罗巧云其实早就听到了,她不晓得谁在敲门,但罗巧云估计敲门的人是老罗,就装作没听着,始终不肯开门。
罗巧云后来就忍不住了,她问:“谁呀?”
“还能是谁?我。”
罗巧云听出老罗的声音了。又问:“你来干啥?”
“开了门再说吧。”
罗巧云不吭声了。老罗等了好久,庙里却无一丝半点动静。
老罗又敲门。“砰砰、砰砰、砰砰。”声音仍然很小,很轻。
老罗停了手,听一听,仍无任何动静,
“砰砰。砰砰。”老罗又敲。
“你甭指望我开门。”
“我拿了些米面,碗筷,你不开门,明天吃啥子?”
“你放心,饿不死我。”
“老是吃人家给的也不是个办法。”
“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我还拿了铺盖、枕头……比睡草窝窝舒服些。”
“我不要你的东西。”
“不要我的你还能要谁的?”
“谁的我都要,就是不要你的。”
“赌啥子气哩嘛。”
“我不跟你赌气。”
“不赌气就开开门。”
罗巧云又没了声息。
“我把这些东西放进去就走,不耽误你多少时间。”
“我说了不要。”
“还说不跟我赌气。”
“我是你的啥人?我配得上跟你赌气吗?我用得着跟你赌气吗?”
“我们是从小一搭长大的。”
“跟我从小一搭长大的那个人,我当他已死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了。”
“你跟满英做夫妻,我是个啥?”
“夫妻一场嘛,你的事我能不管吗?”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也用不着管我了。”
“我不跟你斗嘴了。你把门开开,我也好把东西放下,万一给人看着了就不好了。”
罗巧云还是不开门,她说:“你的东西,我就是不要。”
罗巧云铁了心不开门,老罗就拿她没办法了,他在门外静静站着想了想,就放下了东西,说:“东西我放门口了,你自己拿进去也成,我走了。”
老罗说完,真的走了。
老罗以为他走以后,罗巧云会把门打开,将他送来的东西拿进庙里去。老罗都已走到自家门口了,却又有些不放心,就轻手轻脚又去了罗巧云住的娘娘庙。
老罗发现他送来的东西,仍在庙门外搁着。
“你咋不把东西拿进去呢?”
好半天,罗巧云才回答一句:“我不想拿。”
“没见了咋办?”
“没见了更好。”
“你还是拿进去吧。”
“我说了不拿。”
“你不拿进去,我就不走。”
“你爱走不走。”
“求你拿进去吧。”
“我说了,你的东西我不要。”
老罗没法,只好将那些东西拿回自己家里去。
听见老罗回来了,满英快步进屋,悄悄上炕躺下。
老罗走到炕跟前,伸手摇摇满英:“睡着了?”
……
老罗又摇了摇满英。
满英装作刚睡醒,打个呵欠问了句:“你回来了?”
“回来了。”
“东西给她了?”
“她死活不要,也不给我开门。我又拿回来了。”
满英没再说啥。
“还是你去给她吧,你去比较好。”
“我不去。”
“今天已经太迟了,你明天光明正大的去。你又不用怕啥。”
“我不去。”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满英就带着东西去了罗巧云住的菩萨庙。
满英也怕罗巧云冷淡她。满英想不到的是,她惴惴的去了,东西也还是老罗夜个黑了送过的原东西,罗巧云却痛痛快快收下了。罗巧云不仅收下了,还亲热地跟满英说:“我晓得你是个好人,你给的,我要,老罗给的,我就不要。”
满英说:“我给他给都一样。”
“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罗巧云固执说:“你给我的,是人情,他给的算啥?”
满英张了张嘴,她也想说“夫妻情分”几个字,却没哩说出口。
说
老地主跟老罗嚼舌根:“队长冷不防摸了一把罗巧云的沟子,罗巧云回头就把队长脸上抓得尽是血印子。”
老罗说:“我当是他女人抓破的。”
嚼舌根的人说:“他家那个病秧子,敢吗?”
还说:“罗巧云连队长的脸也抓,你就等着好戏吧,她肯定没得好果子吃!”
给女人抓破了脸,这可是男人的奇耻大辱。何况被抓的人,是队长。
老罗也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
过了没几天,队长果然在社员会上放出狠话来:“庙是生产队的庙,不是谁个私人的。”队长的意思谁都听得明白,他要收回庙的所有权。
把庙收归队里,罗巧云到啊搭住去?这不是赶罗巧云走哩嘛!
会是在打麦场里开的,照例应付着先斗了斗老地主,然后正式开会,队长讲了一大堆的话,人们在台下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谁也没记住。队长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庙的所有权问题的,人们记下了。
但队长没说到底要咋办。
老罗没跟人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他静静地听队长讲话,等到队长讲完了,老罗觉得队长没把话说死,就留下来,等人走完了,才跟队长求情说:“你让我干啥就干啥,求你放罗巧云一马。”
队长晓得老罗是为庙的事才这么说,就故意堆出一脸不高兴:“有你的球事?”
“你也不是不晓得,我跟罗巧云是一家子嘛,我是四川来的,她也是四川来的,说不定我跟她还是同一个先人的后代哩,她惹下事了,我不帮她谁帮她?”
“你不说我还忘了,罗巧云来了就不走了,莫非你是罗巧云要寻的那个男人?”
老罗连忙摆手:“队长,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你怕啥?我是跟你开一个玩笑。你要真的是罗巧云在寻的男人,罗巧云这辈子就真的亏死了。”
“就是,就是。罗巧云是住在天上的七仙女,我是地上爬的乌龟王八,不可能的事。”
“不是我在亮实你,你确实没得娶罗巧云的福分。”
“你放过她吧。”
“罗巧云不听我的话,我为啥要放过她?”
“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嘛。”
“她不是头发长,是手长!”
“大人不记小人过。”
队长哼了哼。
老罗说:“你给个准话。”
队长说:“有你的球事!”队长说完又哼了哼。
老罗不死心,眼巴巴地望队长,队长先是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又在月光下,从牙缝里吱出半根亮晶晶的口水,这才丢下老罗,慢悠悠地走了。
老罗不晓得队长答应没答应,挠挠后脑勺,还是搞不清。
老罗也不是个一般人,他是保管员。保管员虽说就不是个官,但有实权:老罗拿着仓库的钥匙。队长家里一大家子人,老的老,病的病,唯一的儿子黑子娃在念书,家里只有队长一人挣工分,队长还得不时瞒着人,从仓库里拿一点储备粮回家。老罗的保管员虽说是他这个队长任命的,但老罗人不赖,队长既不想放过罗巧云,又不想驳了老罗的面子。
第二天深夜,老罗从仓库里取了半口袋玉米,去队长家。
“狗日的老罗,你甭想拿这点儿玉米打发我。”
“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办到的,你要我咋办就咋办。”
队长慢条斯理说:“你个狗日的,不晓得我女人是个不中用的货啊?”
接下来的几天,队长没提庙的所有权问题,脸上给罗巧云抓出来的三道血印子,也看不出啥来了,可老罗的心总是落不到实处。
老罗晓得队长好喝酒。老罗想请队长喝一顿。
队长说:“狗日的老罗,你该请我喝一顿。”
那天晚上,队长在老罗家喝酒到快醉的时候,老罗说是出去浇泡尿就未再见人影儿,是不是给罗巧云报信去了,队长也懒得想。队长在满英的劝说下又喝了不少酒。队长喝得路都走不稳了。是满英晃晃悠悠背着队长送他回家的。
队长酒量挺大的,其实没喝那么醉。队长睡在自家炕上了,还在回味跟满英喝交杯酒的事儿。
满英送完队长回了家,拾掇停当要上炕了,老罗才贼一样进了屋。
刚一进屋,老罗就问满英:“你没得罪队长吧?”
满英没好气地说:“你开了心吧?”
老罗陪着笑脸说:“甭说气话,甭说气话。”
满英不理他,嘴里队长那样哼了哼。
“他亲你了?”
“亲的是嘴,别处没亲!”
“摸了没?”
“啊搭都摸了!”
“他没睡你吧?”
“脱光了睡的!”
“驴日的队长。”老罗搞不清满英话里头的真假,就恶狠狠骂了句脏话。
停了一阵子,老罗搭讪说:“得罪了队长就没咱的好日子过了。萝卜拔了坑还在,身上也没少块肉,你就甭生闲气了。”
满英没理他。
老罗不问了,他铺好炕,让满英上炕。
满英上了炕,直接去了炕里侧,还把山一样的后背丢给他,老罗站在炕下脱光了才顺着炕沿,灰溜溜躺下。老罗很快就觉得,这炕突然变大了,炕的中间太空了。
老罗朝炕里边挪挪,够得着满英了才伸手扳女人的后背,无奈满英暗中较劲儿,老罗扳了几下都没扳动她,索性坐起来,硬生生挤到炕里侧,欢欢喜喜地,躺在满英怀前。
老罗没想到满英一个大转身,又把山一样的后背丢给了他。
老罗不恼。他让自己的手顺着女人的身子,上上下下轻轻儿游走。过了一阵子,老罗就觉得满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松下来了,老罗伸手再扳山一样的她,没费啥劲儿,满英就炕一般铺得平平展展的了。
队长跟老罗说:“老地主的成份是我拍板定下的,这些年,年年开会批斗他,是亏了他,他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却连个女人也没得。”
“亏当然是亏大了。”老罗说。
“罗巧云的男人看来也是来不了的了。”队长又说。
队长只要一翘野杆,老罗就晓得他会屙出啥屎来。
老罗想,他这是要给老地主和罗巧云保媒吧?
还真是这个事。
队长想保媒,自己却怕出面。老罗就晓得队长心里还憷罗巧云。
队长想让老罗出这个面。
队长说:“那个女人的话,可能只有你能说得通。你跟她是一家子嘛!”
事是个好事。老罗想。
老罗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儿,但他晓得罗巧云不可能答应。
老罗说:“我让我那个女人试试罗巧云的口风去?”
“行。”
“不晓得老地主是个啥想法。”老罗说。
“他能有个啥想法?有人做饭洗衣服,有人给他暖脚,这事要是成了,生个娃娃,估计罗巧云也还能成。老地主有啥不满意的?”
老罗回了家,没跟满英提说媒的事。
过了几天,老罗瞅了个机会,跟队长说:“我让满英问了罗巧云,她说队长的心意她领了,但这事情不成。她说她要等她那个找不着的男人。”
队长只说了一句话:“球事你都办不成!”
老罗唯唯诺诺说:“罗巧云不会生养,嫁给老地主,还不断了人家的根儿?”
队长说:“你咋晓得罗巧云不会生养呢?”
老罗晓得说漏了嘴,连忙说:“我也是听满英说的。”
补救得可谓天衣无缝。
队长果然信了老罗的话,不追问他。
罗巧云不同意,队长也没法。婚姻大事是人家自个儿的事,队长管不着。
跟老罗分手时,队长冷不丁冒出一句粗口来:
“这个罗巧云,真是犟球扯不到屄里头!”
姐
放工时老罗找了个没人的机会,问罗巧云:“你铁定不回老家了?”
罗巧云看看老罗,啥也不说。
老罗又问:“你到底回去不回去?”
罗巧云说:“一个亲人都没得了,你不回去,我回去干啥?”
老罗说:“你守在这里又算个啥?你也不是不晓得,满英生了我的娃,我是不可能丢下满英的。”
罗巧云不吭声了,低头看脚尖。
老罗也不吭声,他等罗巧云的回答。
罗巧云抬眼看看老罗,又低了头,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老罗觉得,他已经没啥说的了。
跟罗巧云分开后,老罗心里不由得沉重了起来。他想,为了生一个自己的亲骨肉就跟罗巧云分开,这一步走得对了,还是错了?但老罗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回到跟满英的家里,老罗心里仍是沉甸甸的。
“咋的了?”满英问。
“我劝罗巧云回四川老家去,可她死活不回去。”
“不想回去就算了,回去了还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在这儿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算是咋回事?”
“这儿有你,她心里放不下你。”
“放不下也得放下。”
吃完夜饭,黑了很久很久了,老罗和满英仍在饭桌前枯坐,屋里黑灯瞎火的,外面静悄悄的,张家坝人差不多都睡了。
满英突然说:“我出去一趟。”
老罗不置可否。
满英去了罗巧云住的娘娘庙。
满英跟罗巧云说:“老罗跟我坦白了,他说你是他在四川的女人,老罗还说,他也不是不要你,只是扔下你,走了,老罗如今虽然是我的男人,却也还是你的男人。”罗巧云说:“分开了,不是离婚,也是离婚。我跟他已经不是夫妻了,啥关系也没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跟你抢他的。”满英说:“一个男人,有啥抢不抢的。”罗巧云顾自说:“你给他养了罗思川,就算想抢,我也抢不过你。”满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满英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是担心你。”罗巧云说:“担心我做啥?有吃有喝有工分,有个地方睡,我啥也不缺。”满英说::“我的意思是,你得往前看,往前走一步。”罗巧云问:“咋看?咋走?”满英说:“你不回四川老家也行,张家坝也不是没得合适的人,你得找个知冷知热心疼你的人,你也不老,日子还长着哩。”罗巧云说:“你晓得我不能生养,再找一个,还不是让人嫌弃?”满英说:“娃娃嘛,抱养一个也不是不成。”罗巧云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还是回去吧,我是不会再找的了。”
满英眼看说不动她,也就不说了。满英想,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说不定她想通了呢?
临走,罗巧云对满英说:“我们的事你晓得就行了,千万甭外传,老罗不想认我,我也不会认他,只要能够每天看着他,我也就没啥不满足的了。”
满英说:“这我当然晓得,却是苦了你了。”
罗巧云说:“这是我的命,谁让我不能生娃呢?”
满英觉得,跟罗巧云真是没啥说的了,就无声回了她的家。
回了家,满英把跟罗巧云的谈话,一五一十,跟老罗说了,老罗说:“罗巧云如果答应你,她也就不是罗巧云了。你这个女人,自作聪明。”
满英说:“我也是一番好心嘛,我咋晓得罗巧云会这么犟呢?”
“她要是不犟,会大老远地,一路走着,到甘肃来找我?”
满英想了想才说:“也是。”
过了几个月,满英又想探探罗巧云的口风,就在一个夜里,又去了罗巧云住的娘娘庙。
“你这么热心,不是老罗让你来的吧?你让他放心,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我也不会拖累他,你以后再也不要给我拿你家的东西了,我啥也不缺。”
“你真的冤枉老罗了,这是我的主意,不关老罗的事。是我觉得对不起妹子。”
“你有啥对不起我的?”
满英张了张嘴,但没说啥。
沉默了一阵子,满英说:“你当我的妹子成不成?”停了停,满英又说,“当我的姐姐也成。我们做姐妹好不好?”
罗巧云啥也不说。
满英没趣,就出了罗巧云的屋,走了。
第二天夜里,满英拽着老罗,去了娘娘庙。
满英叫开了罗巧云的门,罗巧云才看见满英身后站着的老罗,她愣了愣,转身进了屋。她没说让老罗进屋,也没说不让老罗进屋。老罗就跟在满英身后,也进了屋。
沉默。
满英啥也不说,丢下老罗,走了。
满英走到门外了,才对老罗说:“你天亮以前回来就行了,免得别人看着了,说闲话。”
满英说完,走了。
老罗望着漆黑的夜色,对罗巧云说:“满英是个好女人,我也不能过河拆桥,丢下她。”
罗巧云说:“是我没本事,养不出娃娃,我不怪你,也不怪她。”
“你和满英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女人,弄成这样也只能怪我,是我太想生一个我自己的娃娃了。”
罗巧云啥也没说。
老罗回了满英的家。
满英还没睡,她睡不着。
满英问:“你回来这么早干啥?趁着天黑,你可以多陪陪她。”
老罗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满英说:“我晓得守活寡的滋味。”
老罗转过身去,啥也不说了。
满英说:“隔三差五的,你就到罗巧云的庙里去一回,我不拦你,不怨你。是我抢了她的男人,有愧的是我。”
老罗说:“你有啥好惭愧的?对不起罗巧云的是我,不是你。”
满英说:“这都是命。”
青花瓷瓶
罗巧云没儿没女没男人,村里村外,似乎也没她的亲戚。
看上去,罗巧云连一个朋友也没得。
罗巧云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老都老了,依然高大、苗条,个头至少也有一米七十。罗巧云的五官端端正正的,是典型的瓜子脸。罗巧云老了,她的脸虽不像年轻人那样细腻白嫩了,但看不出老年斑,依然是圆润、饱满。罗巧云一年四季都穿长衫,跟村里人显得很不一样:身上干净整齐,走路不疾不徐,天生就是大家闺秀的样儿。
罗巧云住在张家坝肯定是有理由,有原因的,但很多人已经不晓得她是咋样来到张家坝的了。村里人谝闲传也无人谈论她。有关她的所有信息都堵塞着向人们打开的可能通道。在人们心里,罗巧云是个很大的谜团,因为谜底过于深奥,张家坝人也就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罗巧云当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张家坝人。罗巧云有可能是嫁到张家坝来的,也有可能不是。罗巧云可以没娃娃,但她理应有个男人。即使男人早逝,也应该和张家坝人——不管他是谁——有点儿关系。张家坝是个张姓的大家族,除了上门女婿和嫁来的媳妇,没一个外姓人。罗巧云却跟任何人没一点儿关系,有些怪!
罗巧云是村里最好过的人,有粮票,有布票,有钞票。生产队摊回销粮有她,划救济款有她,分口粮还有她。为啥好事情样样少不了她?
人人都这么想,但在嘴上,关于罗巧云,谁也不说啥。
不晓得从啥时候起,在张家坝,再无人说起有关罗巧云的话题了。
村里有了大事小事,红白喜事,罗巧云也知道,但不参与、不过问,见了村里的大人,最多问一句:“你吃了没?”不会再有第二句话,见了小娃娃,她就不搭话,顶多看一眼。即使顽皮的娃娃碰撞了她,也跟没有碰撞她似的,她不生气、不呵斥。除了偶尔到河边提一瓷瓶水,罗巧云很少在村子里走动。
罗巧云提水的瓷瓶,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只青花瓷瓶,高约一尺,有双耳,底小,肚略大,口又略收,跟底差不多大。青花瓷瓶最多能装七八斤水。罗巧云在罐的双耳拴了一根指头那么粗的麻绳,提出去是水桶,提回来是水缸。
青花瓷瓶应是一件文物,但在张家坝,老地主和老罗,无人晓得它的价值,也无人近前观察它,留给张家坝人的印象是,罗巧云提出提进的这个瓶子,怪好看的。
罗巧云后来就死了。
是老罗出面安葬罗巧云的。说不上隆重,谈不上冷落。
罗巧云死之后,照样没人谈论她。说好话的没,说坏话的也没。仿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仿佛她是空气,被看见又被忽略。
她存在过,就跟没存在是一样的。跟老地主送她的瓷瓶子一样,似乎用不着谁想起她。
罗巧云这一辈子,仿佛就是老地主送她的那个青花瓷瓶子:似乎装了很多东西,又似乎啥也没装,是空的。
这也是一种活法。
你得叫她一声妈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包产到户时,没给罗巧云分地。
罗巧云已经老了,她的身体也不怎么好,种不了地了。
天黑了,灯关了,上炕了,满英冷不丁跟老罗提议说:“把罗巧云接过来,让她跟我们一搭过?”
黑暗中,老罗一声也不吭。
“好歹有个照应。” 满英又说。
老罗仍然一声不吭。
“如今日子好过了,也就是多个碗的事儿。”
老罗还是不言传。
满英就不说啥了。
让人咋看待哩?满英话虽那么说,心却这么想。二十几年都熬过去了,罗巧云未必答应搬过来。这么一想,满英就觉得这个想法确确实实行不通。
黑暗中的老罗始终没说啥。
老罗有老罗的想法。
老罗张罗着跑村里,跑乡政府,跑县城,他给罗巧云办了个五保户。
想不到罗巧云命太薄,五保吃了不到一年就死了。
罗巧云死时,没一个晓得。
有天,老地主碰见了老罗,就跟老罗嚼舌根说:“好几天没见着罗巧云的面了。”
说者似乎无心,听者似乎无意。
两人分开后,老罗急匆匆到了破庙前,不出所料,大晌午了,庙门仍闭得紧紧的。老罗从门缝往里面看,他看见菩萨仍然纹丝不动,顶在庙门后。老罗将庙门踢烂了才勉勉强强挤进庙里去。老罗轰轰烈烈进了屋,罗巧云仍躺在床上没起来。
睡得这么死,莫非她病了?老罗想。
伸手探探她脸颊,老罗手上冰凉冰凉的。
罗巧云已经死了。
不晓得啥时候死的,咋死的。不晓得死了几天了。
满英跟前夫生的三个娃,嫁的嫁了,屁娃也分家另过了,只有跟老罗生的小儿子罗思川还跟他们一搭过。两口子商量好了,就让罗思川给他们养老送终。
吃五保的罗巧云死了不足两月,年关近了。
年三十,得去上坟。
上坟是男丁的事。罗思川都这么大了,老罗虽说可以去上坟,也想去上坟,论理却该儿子去。老罗的小儿子罗思川也挺乐意给先人上坟去。这不,满英的还未安排哩,草草吃了早饭,丢下饭碗,罗思川就去厅房张罗上坟的事。满英望了老罗一眼,丢下没吃完的饭,跟在罗思川身后进了屋,回头看了看随后跟进来的老罗,满英就对儿子说:“你给罗巧云也备些个纸钱,在她坟头烧烧。”
“我凭啥要给那个野鬼上坟哩!”罗思川随口说。
满英看了看老罗,“叭”的一声脆响,将一个大嘴巴子结结实实丢在了儿子脸上。这个宝贝疙瘩长到这么大,为娘的没动过他一指头,如今也是二十出头有脸面的人了,却不明不白没提防,挨了老娘一耳光。罗思川脸上跟着就鼓起四根通红通红的指头印子。大过年的,为的是个啥呀?罗思川既不解,又屈辱,为娘的却无心疼他的样子,还硬邦邦扔给儿子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满英说得是:“谁说罗巧云是野鬼?你爸死了要跟她合坟,你得叫他一声妈。”
罗思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愣在了原地。
抱来抱去的瓶子
罗巧云葬后不久,满英到罗巧云住的娘娘庙里整理罗巧云的遗物。罗巧云没得后人,她的破破烂烂无人继承,就都乱七八糟胡乱搁着。满英只把她送给罗巧云的东西,又拿回家。二十多年断断续续给罗巧云拿去的生活用品,满英随便整理整理,堆成了一座不算小的山。这么多东西,吓了满英一跳。没想到给罗巧云拿了这么多。东西都是满英拿去的,老罗拿去,罗巧云不要,老罗就不给她拿。这些年,老罗对罗巧云男人似的知冷知热,但老罗很少到庙里去关心关心罗巧云,他让满英去。去就去。自己去比老罗去要好一些。满英晓得老罗怕别人起疑心说闲话。满英也怕别人说闲话。
满英拿走罗巧云的东西,有人不理解:“满英凭啥拿罗巧云的东西?”
也有人无所谓:“谁爱拿谁拿。”
也有晓得真相的:“满英拿的那些东西,都是满英送给罗巧云的,她不拿谁拿?”
“真的?”
晓得真相的人,是老地主,他笑嘻嘻说:“假的。”
人们一脸疑惑,似信非信,都拿眼睛盯老地主,可他们在老地主脸上看不出啥来。
老地主送给罗巧云的青花瓷瓶,满英没拿,她给老地主留着。但老地主没去拿。
满英第二趟去罗巧云住的破庙,叫上了儿子罗思川。
罗思川跟着满英收拾罗巧云的遗物,发觉满英绕来绕去就是不动那个瓷瓶,就趁着满英没留意,把瓶子拿回了家。老罗见了罗思川,劈面就是一通训斥:“那是老地主的瓶子,你拿回来做啥?”罗思川说:“妈拿来的这些东西莫非都是我家的?”老罗瞪了罗思川一眼,啥也没说。满英拿回来的当然都是老罗派满英或明或暗给了罗巧云的。罗思川不晓得这些,老罗也不想跟儿子解释。
发觉儿子不想动,老罗又吼罗思川:“还不快些个给老地主送过去?”
罗思川嘟着嘴,把瓷瓶抱给老地主,说:“爸爸说是你的瓶子,他叫我抱给你。”
老地主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不要它了,你要是喜爱,就送给你吧。”
罗思川巴不得老地主不要这个瓶子,他问:“送给我,你不后悔?”
老地主说:“后悔不后悔的,都已经无所谓了。”
在老地主心里,罗巧云比瓶子更值钱。罗巧云都没了,要个瓶子又有啥用?
发觉老地主是真的不要瓶子了,罗思川就喜滋滋地吹着口哨,把瓶子抱回了家。
“你咋抱回来了?”老罗看见罗思川抱着瓶子回来了,从心里气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作势打他。
罗思川急了,连忙让在旁边喊:“老地主说他不要了,你要我咋办?”
老罗就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老罗不说啥了,愣在原地。
罗思川又喜滋滋地吹着口哨,将瓶子抱进厅房,端端正正,搁在正中的条案上。他找来一块帕子,把瓶子仔仔细细地,擦得亮亮的。在罗思川眼里,这个暗淡的家,因为有了这个瓶子,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黑了,吃了夜饭,罗思川找张王代耍去了,老罗就跟满英说:“老地主的瓶子,我们不能要。”满英说:“你想咋办就咋办。”
老罗抱着瓶子,去了老地主家。
“我说过的,我不要了。”
“你的东西,你想送谁就送谁,甭送我。”
“我没哩送你,我送的是罗思川。你的娃娃爱这个瓶子。”
“不是自己的东西,爱也不能白要。”
“你掏一毛钱,我卖给你行了吧?”
“不行。”
“一家愿买,一家愿卖,为啥不行?”
“你甭当我不识货。有钱我也买不起,我家没得那么多钱。”
老罗说完,搁下瓶子,走了。
整个一个张家坝,也许只有老罗和老地主晓得这个瓶子的价值,老地主不说,老罗也就不说。老罗想,咋能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老罗走了,老地主也不拦他。老地主晓得罗思川还会来。
罗思川跟张王代耍了半夜,回家后想看一眼那个瓶子,再睡。可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瓶子。瓶子不见了,老罗和满英都睡了,罗思川就只能去睡,但他一夜没睡好,恍恍惚惚梦睡梦,在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个瓷瓶子。第二天起了床,罗思川不敢问爸爸老罗,却去灶房问做早饭的满英:“瓶子呢?我的瓶子呢?”他一脸急躁。
“你爸爸还给老地主了。”
“老地主送给我的,又不是送给你们的!”
罗思川晓得会是这样。他出了门,去了老地主家。
满英想拦儿子,但没哩拦住。
罗思川一进老地主家就说:“老话说得好,‘给人不许要’。”
“你拿走就是。”
罗思川转怒为笑,说:“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小气人。”
罗思川又把瓶子抱回了家。
看见那个瓶子,老罗气得牙根都疼,却是啥也说不出来。老罗是真的后悔起来了:要是当初听满英的,把那个瓶子葬进坟墓里,给罗巧云当了食品罐,就不会有今天的难心事了。
合
满英跟老罗说:“我那个死鬼男人的坟,挖的是双堂。我死了要埋到他的坟里去,不能跟你合坟。”老罗说,这我晓得,你是他的女人嘛。满英说,你死了咋办?也不能孤孤单单的,连一个搭伴儿的人都没得。老罗说,不是有罗巧云呢嘛,我死了就跟她合葬。老罗这么说是想安慰安慰满英,叫她甭操心他的身后事,老罗还没想过自己的后事哩。可老罗这句随口的话,却是说到满英心里去了。她想来想去还是认为,这是最圆满的结局。罗巧云毕竟是老罗的女人,也没哩再嫁,跟老罗合坟,到了阴间,谁都不孤单。
满英说:“哪就说定了?”
老罗问:“啥说定了?”
满英说:“你将来跟罗巧云合葬。”
老罗沉默着想了想,没说啥。
老罗心里想的是,啊搭的黄土不埋人?四川老家这辈子恐怕真是回不去的了,活着回不去,死了更不可能回去了。自己回不去,罗巧云就不可能回去。毕竟夫妻一场,他也不想罗巧云死后是个孤孤单单没人陪伴的野鬼,满英有个死了很久的男人,她跟前夫合葬,也在情理之中,更符合张家坝张姓家族的心意。自己哪天真的伸胳膊蹬腿了,能跟罗巧云合葬,也少了几分对罗巧云的愧疚。
满英的提议,老罗算是默认了。
罗巧云死后不久,老罗就死了。
临死前,老罗叮咛满英:“我死了,你把老地主的那个瓷瓶子,当成我的食品罐,埋了。”
满英说:“埋了干啥?你莫非不晓得,你的儿子心疼它?”
“我说埋了就埋了,你听我的就是。”
满英不死心:“你想要个好一些的食品罐,我给你另买一个就成。”
“瓶子是老地主送给罗巧云的,就该埋在罗巧云的坟里,你装啥子糊涂?”
那个瓶子,满英依了老罗,后来就葬进了坟里。罗思川再不情愿也是没办法,老罗是他亲爸爸。
满英做主,非要把罗巧云的坟扒开,把老罗葬到罗巧云的墓里去。小儿子罗思川不说啥,大儿子屁娃却不干,他问满英:“你要他跟罗巧云合葬,总得有个叫人信服的理由吧?”满英说:“我现在谁也不瞒了,瞒着也没啥意思了,我死了要埋到你爸爸的坟里去,这你是晓得的。我跟你爸爸合葬,老罗咋办?他又不是没得女人没得后人的人,罗巧云是老罗在四川时的女人,你说他们能不能合葬?”
屁娃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怪不得罗巧云到了张家坝就再也不走了。
老罗跟罗巧云合葬,屁娃不说啥,一家人就谁也不说啥了,张家坝人却是说啥的都有。
“罗巧云活着时没得男人,死都死了,还能白捡一个,黄泉路上不孤单。”
也有人猜:“老罗该不是罗巧云在四川时的男人吧?”这么猜的人很快摇头否定了自己:“老罗如果是罗巧云的男人,这么多年了,为啥跟罗巧云一点关系都没得呢?”他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
老罗跟罗巧云就这么葬在了一起。
罗巧云是老罗的女人,在张家坝,是个天大的秘密。满英一家守口如瓶,跟谁都没提。
平淡生活的背后,藏了多少曲折?
《奔流》2016年8期

加载中…